而今之計,隻有一個辦法了。
從周鄰山川圖來看,這黃草驿所在的位置,距離汨羅水的水驿直線距離并不遠,兩者恰好位于一道險峻山嶺的上緣與下麓,道路不通。
行旅必須繞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離開山區。
李善德決定把自己這匹馬留在黃草驿,這是匹好馬,後來的騎手多一匹馬輪換,速度可以提升很多。
至于他自己,則徒步穿行下方山嶺,直抵汨羅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嶺,這其中的風險,不必多說。
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踐自己似的,毫不猶豫便做出了決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時。
汨羅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門對着江水小解。
上頭發來文書,要他們早早備好幾條輕舟和槳手,将有極緊急的貨物路過,所以這幾日他們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黑暗中看不清什麼,但卻可以清楚地聽到腳步聲。
不對,節奏不對,這腳步聲裡總帶着一種拖曳感,似乎有什麼東西拖在地上移動,隐約還有低沉的粗喘聲,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點害怕了,他聽過往客商講過靈異故事。
據說當年三闾大夫在這江中自盡時,不小心把一條江邊飲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
三闾大夫從此受漁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條枉死的山蛇卻沒人理睬,久變怨靈,一到夜裡就會把站在江邊的人拖進水裡吃掉。
莫非這就是山蛇精來了?他害怕極了,剛要轉身呼喊夥伴,卻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撲過來。
借着驿頭的燈籠,驿卒這才發現,這竟是一個人!
這人一頭斑白頭發散亂披下,渾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劃破的口子,袍面沾滿了蒼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剮蹭的痕迹。
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問他是誰。
這人勉強從懷裡掏出一份敕牒,虛弱地答道: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來……前來查驗!”
李善德這次能活着抵達汨羅水驿,絕對是一個奇迹。
他從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極茂密的灌木與綠林中,複雜多變的山勢被這些藤蘿遮住了危險,導緻他數次因為腳下失誤而一口氣滾落數十尺,并因此摔傷了右腿腳腕,渾身的血口子更是無數。
連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撐下來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這是因為李施主瞻仰過龍霞、福報缭繞。
李善德簡單地查驗過水驿之後,立刻登上一條輕舟,喚來三名槳手,交替輪換,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劃去。
就長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騎馬舒服多了。
李善德斜靠在船艙裡,總算獲得一段閑暇時光。
他渾身酸疼得要死,隻有嘴巴和胳膊還能勉強移動,亟需休養。
小舟輕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順流加上槳劃,讓它的速度變得驚人。
幾隻夜遊的水鳥反應不及,驚慌地拍動翅膀,才算堪堪避開船頭。
李善德面無表情地咀嚼着幹硬的麥馍,唯一能動的胳膊從船篷上抽下幾根幹草,充做算籌,在黑暗中飛速計算着。
過不多時,胳膊的動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麼。
這一次荔枝轉運,意料之外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之前雙面甕和掇樹的紛争,對荔枝保鮮質量都産生了微妙的影響,而黃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誤,對速度也有耽擱。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湊在一起,産生的推遲效應十分驚人。
按照原計劃,荔枝轉運的枝節枯萎,将發生在渡江抵達江陵之時。
當地已經準備好了冰塊和竹節。
飛騎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處理,加以冰鎮并繼續運送。
但剛才的計算表明,因為行程中的種種意外,以及保鮮措施的縮水,枝節枯萎很大可能會提前在進入嶽州時發生。
而嶽州無冰,他們隻能用“鹽洗隔水之法”堅持到山南東道的江陵,再改換冰鎮。
嶽州到江陵這一段空窗,對荔枝的新鮮程度将是緻命打擊。
李善德疲憊地閉上眼睛,山嶽他可以翻越,但從哪裡憑空變出冰塊來啊?
這道題,解不開,莫道荔枝運到這裡,便是極限了嗎?
完了,完了……
在絕望和疲憊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潛意識接管了身體的控制,強行進入睡眠。
李善德夢見自己走進一片林中,這裡有荔枝樹也有桂樹,荔枝滿枝,桂花一樹,甘甜與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
他信手剝開一枚荔枝,卻發現裡面是一張陌生的男子的面孔,與阿僮有幾分相似。
他又剝開另外一顆,又是一個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吓得把荔枝抛開,攀上桂樹高處。
那桂樹卻越來越歪斜,低頭一看,一隻斑斓猛虎在樹下獰笑着抓着樹幹。
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饒,卻發現不知何時夫人與女兒也在樹頭,緊緊抱住自己。
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