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忙把眼光離開,心裡倒坦然了些。
自己又想到在女學生房裡長久談着也不成事體,便問道:“勞小姐,英文曾念過麼?”龍珍搖搖頭。
白萍又道:“這屋可有英文書?”龍珍道:“那要等明天去買。
”白萍好容易尋得這個機會,便站起道:“那麼等明天再來上課罷。
”龍珍見他要走,急忙站起橫身在桌前擋住,張着手臂道:“老師别走!再談談。
家裡沒人我自己坐着也悶。
”白萍隻可再坐下。
自己暗笑除了教師書記司阍三個差使外,又要兼差作小姐的清客。
這真太忙咧!
這時龍珍又替白萍倒過一碗茶,自己也坐在對面椅上。
目不轉睛的瞧着白萍。
口裡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長問短。
白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隻可低着頭答應她的話。
龍珍越談越親熱,直仿佛和白萍是多年舊識。
白萍也不好不應酬她幾句。
漸漸談到了畏先,龍珍臉上忽作變成十分陰沉。
自己歎了口氣,立刻把談鋒止住。
低下頭去隻看着自己腳下。
沉一會又擡起頭來。
瞧着白萍,嘴唇微動了動,仿佛要說話又咽住。
接着又看她黑麻臉上起了一陣紅暈,直似黑雲映着落日,又像烏木櫃上再塗了一層紅油。
白萍見她這般情景,不知故意賣弄風情,還是另有原故。
但也不好問得,隻可對她怔着。
龍珍咳嗽一聲,吐了口痰,又用手帕抹抹嘴,才紅着臉道:“論理老師頭一天來,我不應當跟你說這種心思話,教你把我看成半瘋。
不過老師教我的日子長呢。
你這個人又好,又投我的脾氣。
我是肚子裡一句話也存不住的人,早晚也得跟你說。
不如早說了,省得在肚裡别着。
說着又把頭向白萍那邊探了探。
白萍聽她說了半天,直覺莫明其妙。
本來坐在這問紅屋,對着這個醜人,已竟心神不安。
加以鼻裡聞着過烈濃香,耳裡聽着這沒來由的怪話,不禁腦筋昏亂起來。
龍珍又接着道:“賭個咒說,我真喜歡老師。
我要拿老師當外人,算我是窯姐養的。
老師你信不信?”白萍聽她越說越不成話,更猜不透是什麼意思,心裡十分怙惙。
但又沒法躲避,沒話回答,惟有點頭示意。
龍珍沉了一沉,眼看着淚要湧出來,隻汪在眼圈裡。
酸着鼻子的聲音說道:“我說話老師可别笑話,我還得從頭裡說。
當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麼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
我随着她照應些閑事。
錢畏先這小子當初原是天津洋行裡當百役的。
認識了我姐姐,也不知怎麼弄的,我姐姐就跟他從了良,還帶過來有上萬的體己。
他就借着這個錢,上學堂诓文憑的。
如今也混成個人了。
這小子一臉天官賜福,一肚子男盜女娼。
老師你是剛來瞧不透,過後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忽然把話頭停住。
那黃而無神的大眼珠在眶裡一轉,眉頭皺了皺,又舉拳把自己的頭顱重敲了一下。
向白萍萬分懇切的說道:“可是我姐夫他雖然不好,你的學生絕不能錯待你。
老師可千萬别為聽了我的話,寒了心要走。
往後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隻跟我說,我準教你痛快。
他給的月錢不夠花,跟我要。
我有存項。
不論怎樣全行,隻求老師教我這個學生。
”
白萍暗想這位小姐誠摯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
為對着生人罵自己的姐夫,不惜掀開自己的醜史。
跟我這一個字還未教的老師又親熱的這樣稀奇古怪,簡直都不在情理之中。
大約她多少有些神經病,将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
心裡倒有些害怕,就站起來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書,小姐請安歇。
我要……。
”哪知底下的字還沒說出,龍珍早趕過去,這次更不客氣,竟按他坐在椅上。
口裡道出很嬌很稚像小兒人的聲音道:“老師别走。
你不走呢。
”白萍見她此際的态度和口吻,屋然像當初閨中調谑時的芷華。
不過再看她的容貌,便幾乎把肚裡所存的晚飯都嘔出來。
自想這種情緻,在芷華是何等動人,在她竟是醜人作怪了。
不由心裡一陣凄涼,一陣好笑。
但又覺得她這樣撕捋,不成體統。
便舉臂輕輕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請坐。
”龍珍卻不坐了。
雙手攏肩的立在白萍面前。
白萍見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個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額上時沾來的厚粉,不禁要笑。
卻又隻得忍着。
這待龍珍又開口道:“瞧你這老師,真會訛人。
就算我求你咧。
你打聽打聽,我跟誰這樣低三下四過。
誰教是你呢!”說着臉上又一陣紅紫,立刻又補了一句道。
“你又是老師呢。
”白萍聽着有些肉麻,便道:“我非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
”龍珍噗哧一聲笑道:“你哪來的這些怕。
現在我接着說。
在當初我姐姐還沒嫁錢畏先的時候,他跟我許的願多咧,不想到現在滿不算數。
我姐姐明裡向着我,暗地還不是向着他。
”正說到這裡,忽然把那鼻孔一張,向白萍道:“憑畏先這個人,為什麼高興給我花錢請先生念書?”
白萍覺得這個問題,正是自己懷疑而想要明白的。
便向她搖搖頭。
龍珍頓頓腳道:“我也不怕笑話,都告訴你吧。
他們倆口子不願意養活我,又不給我找個……。
”說着又紅着臉向白萍溜了一眼,喉嚨裡仿佛含糊吞咽下幾個字。
才接着道:“就教我學能耐,好将來自立。
我想他們既壞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經主意,誠心耽誤我到現在。
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更他們鬧個天塌地陷。
後來我又一想,我怎麼就是沒主兒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
倒要争口氣給他們看。
現在先瞧他們怎樣擺制我。
”
白萍聽她說到我怎麼就是沒主兒要的人那句話,心下雖然好笑,但是很替她可憐。
一個女人生得這樣醜,雖不一定沒主兒要,這一生幸福卻未必十分厚了。
又聽她誤解自立的話,便解釋道:“這自立兩個字,并不是像你這樣講沒主兒要的人才要自立。
譬如一雙夫婦全有職業,能夠賺錢,雖是互相幫助,卻不相依賴,這也是自立。
”龍珍忙搶着道:“女人怎麼賺錢呢?像我姐姐當初混世的時候,倒真能自己賺錢,自然算是自立。
可是現在畏先為什麼又把她供在家裡,不教她出去自立呢?”白萍忍着笑才要說話。
龍珍又插口道:“這些線不管她。
先說咱們的事,今天天夕畏先告訴我請妥了先生。
我隻當教書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頭子,後來吃晚飯見着了你。
才知是個又規矩又漂亮的人。
吃完了飯我姐姐問我請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說好。
我姐姐說好雖好可是脾氣太愛打人呢。
我說就是教一個字打一下我也樂意。
正說着畏先走進來聽見了,兩口子都笑起來。
我想有什麼可笑的。
便賭氣走出來,走到窗外聽見他們正唧唧喳喳的說話,料定是嚼說我,就站住了。
隻聽我姐姐說,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當。
”龍珍說到這裡,似嗔似笑地瞧着白萍,咬着嘴唇沉了一會,又道:“你聽了可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