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白萍所見暈倒的女子,正是自已當初的愛妻芷華。
在這卒然相遇的時候,原是不暇思索,想向趕前救護。
但見她身旁正跪着個極漂亮的西裝少年,立刻心裡一動,便勾起了舊事。
自想這少年雖不是仲膺,但看起情形,這個少年也定是芷華的情人,不然形迹何緻這等親密,意思何緻這等關切。
而且女人的不端,隻雖在第一次,既有初次,那很容易的有第二次了。
她既能負了我而别戀仲膺,豈不能抛了仲鷹再去戀别人?隻這一刹那間的思想,立刻就又逼他撤步抽身,匆匆拉着龍珍走去。
這裡那少年倉卒中把芷華扶得坐起,見她依然搖搖欲倒,還在暈中。
那穿湖色長袍的女郎也蹲在她身邊,聲聲呼喚芷華姐。
那少年擡頭向四外看了看,忙喚那女部道:“淑敏,你去瞧前面空桌上的汽水瓶裡,裡面可還有冷汽水,快拿來噴一下。
”那女郎顧不得答應,忙跑過拿了半瓶汽水來,喝些噙在口裡,正待向芷華面上噴去,這時芷華已呻然哼出聲來。
淑敏不由得把水全咽進喉裡,問那少年道:“式歐,還用噴不?”式歐搖搖頭。
此際芷華已睜開跟,掙紮着扭頭向前面上一看,突然叫道:“呀!他又走了。
不行!我今天非得找着他不可!”說着一面手撐土地,忙要站起,一面喘籲籲地道:“我不容易,今天才見着他。
他真狠,又走了。
”淑敏一面扶持,一面問道:“你說的是誰?”芷華失神落魄指着前面空椅道:“他……我的萍……同一個女人坐着,這一會兒就不見。
”淑敏還不大明白。
式歐卻已了然,忙道:“我曾看見。
才走不大工夫。
我去追!”說着便分花拂柳地跑去。
淑敏這裡扶芷華坐在椅上,安慰着她。
定神回想,憶起方才同芷華式歐走到這裡的時節,前面椅上正坐着一雙男女,雖不知是誰,但看後影兒極是漂亮,那神情也很親密。
芷華竟自立定了呆看,忽然暈倒。
自己正吓得喊叫,記得有個男人跑來,躬身似乎就要幫着式歐去扶她,不知怎的又回身躲去。
忙亂中也沒有留神。
到芷華醒時,那一雙男女就都已不見。
想起來不由恨自已糊塗得很。
芷華病後曾告訴我。
她的丈夫林白萍曾因為一件閑事,嘔氣離家,她就趕出來尋找,想他們夫婦感情素日定不很壞。
那人倘是她丈夫,怎見自己的妻子倒在地下,都不來扶護,反倒躲了?這真令人不懂。
或者也許芷華認差了人。
淑敏正這樣想着。
那椅上的芷華倏地喘着立起來道:“他一定還沒出這園子,我自己去找。
”淑敏忙勸通;“隻要沒出這裡,式歐一定找得着。
你身子這樣弱,方才又受了刺激,先不要動。
我替你去。
”芷華道:“不成,你不認識。
”淑敏道:“怎不認識?那會我已看得明白。
”說着指點前面的空椅道:“不是在那裡坐着的一男一女麼?”芷華聽了這話,突地又變了顔色,低頭自語道:“一男一女,還有一女呢……那是誰呀?他真抛了我了。
”說着那眼淚奔湧出來。
身子一軟,又跌坐在椅上,手扶着頭嘤嘤啜泣起來。
淑敏忙勸她不要哭。
在這裡教人瞧見不成樣子。
正在焦急。
式歐已匆匆跑回來。
報告說在這個園子裡都尋遍了,一直追出園外,也不見兩個男女。
淑敏正指着椅上的芷華,急得對他甩手。
哪知芷華聽了式歐的話,伸手拭淨了淚痕,癡癡的仰天出了一會神,半晌才是一聲長歎,接着又向着眼前的空椅慘笑。
淑敏見她的神情不好,天色又漸漸黑上來,才要催她一同回家。
那芷華略一凝神,瞧見淑敏和式歐在側,便盈盈地立起身道:“咱們回去吧。
”淑敏在她耳邊悄悄說道:“芷華姐你也不必難過。
現在既然知道姐夫是在北京,隻要耐心尋找,絕不會尋不着。
”說着柳眉一甯,那腳下的小蠻靴突然在地上一跳道:“咱們都是呆子,這些日都沒想到,放着北京天津這些新聞報,咱們尋人都忘了登廣告。
姐姐,你回去就拟個底子。
送到個大報館去登。
管保明天姐夫就潑風似的尋來咧。
”
芷華苦笑道:“已經見着,他還躲去,還想他尋來呢?”淑敏轉臉見式歐已先走開十幾步,便又道:“姐夫大約是和你有什麼誤會,你隻在廣告裡懇切地向他解釋一下。
難道還有什麼解不開的仇?”芷華聽她的話,覺得十分刺心。
霍地把慘白的臉變成淡紅,便裝着擦眼用手巾把臉遮上。
沉了一會,才歎息道:“妹妹替我想得自是周到了。
可是你忘了他旁邊已又有了漂亮女朋友呢。
咳。
你知道是他的女朋友,還是我的替身?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的心可以冷一冷咧。
”淑敏才要說話,芷華已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待我真是情至義盡。
從今以後求妹妹再多疼我一點,就是請你再不要對我談這件事。
我到死也感激你。
”說着又落下淚來。
淑敏連忙替她拭幹了淚痕,扶着她的玉臂,一面撫慰着,一面慢慢追随着式歐走出園來。
三人坐車回到淑敏家裡。
芷華一進門,便推說頭痛,走刭自己寝室去睡。
到開晚飯時,淑敏自去喚她。
輕輕走進芷華屋裡,便聽着極微細的哭聲。
知道她傷心已極,便低低喚了兩聲。
那芷華聽得呼喚,停住了哭聲。
卻裝做睡着。
淑敏連呼不應,隻可替她蓋上床夾被,自退出來,和式歐一同晚餐。
他兄妹對芷華的事,隻知他們夫妻反目,她丈夫負氣抛家。
這也是以前芷華吐血病好時所訴說。
至于細情,自然毫不明白。
今天在中央公園看見那般光景,都十分替芷華委曲。
又十分替她可憐。
他倆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便急得飯也不顧吃。
隻要代芷華想一個辦法。
兄妹計議了半響,到底還要行那廣告政策。
費了很大的時間,才合拟出一段極懇切極含糊的啟事稿道:
“萍兄鑒,自哥離家,妹追尋來京,大病幾殆。
昨偶遇公園,又相避面。
妹惟自思舊菁,不敢謂哥寡情。
哥倘垂憐薄命。
請一臨存。
即不蒙赦宥,妹得一吐私衷,死亦瞑目。
芷華”
下面又注上淑敏家的地址。
淑敏自作主張,并不告知芷華,就由式歐自行送到報館裡去。
這裡淑敏自去照顧芷華。
到了次日,淑敏老早的起床,等得報紙送來。
見那啟事已登在封面重要地位上。
自己又念了一遍,覺得詞旨很是懇摯。
自想芷華的丈夫若見了這段啟事,倘還忍心不來,那他定然是另有外遇。
壞良心抛了芷華。
這個人也沒甚人味了。
想着便拿着這張報紙。
想去告知芷華。
好教她暫且寬心,添些希望。
及至走近芷華房裡,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息。
隻當她還在睡着,輕輕的掀起帳子看時,見她身上斜搭着一床薄被側身向外頭兒歪在枕邊,玉臂曲着掩在額際,還是昨晚睡時光景。
淑敏不忍驚她的美睡,便坐在床邊,翻着報紙閑看,等她自己醒來。
這樣坐了好一會,還不見她略有轉側。
悶着無聊,便把報紙放下,轉臉把芷華掩着面目的手臂慢慢移開,想要看看她的顔色。
不想手方挪動,芷華的一張白金紙似的慘淡面孔早已呈入淑敏眼裡。
淑敏心裡立刻又吓得噗噗亂跳,疑惑她一時心窄,或者竟已出了什麼變故。
連忙用手向她臉上摸時,覺得尚還溫熱,隻鼻尖略有些涼。
又低低叫了兩聲,芷華朦胧中還能答應。
淑敏略放了些心,重新又把她的臂兒放好,把被角又整了整。
這時無意中眼光順着被角瞧到床下,忽見床帏邊的一隻痰盂裡面紅成一片。
忙低頭定神去看,原來竟是少半痰盂的鮮血。
驚得淑敏幾乎又叫起來。
但怕吓着芷華,急自忍住。
再留神瞧,才看見床帏枕角都微沾血漬。
淑敏戰競競地蹑足走出。
到前邊找着式歐,很焦急的告訴他芷華又吐了血。
式歐正仰在沙發上看書,聽了淑敏的話,猛然把書一抛,冒冒失失地道:“是……是麼……。
”淑敏發急道:“怎麼不是!又吐了半盆子呢。
”式歐霍地立起,頓足道:“要命、要命,要我的命。
”說完又伸手去搔自己的頭發。
把剛才梳得既光且平的分頭,都抓得像一團亂草。
淑敏拉着他道:“你鬧什麼?看你這擰眉苦臉的怕人相!我才被她吓了一跳,你又來吓唬人。
你幹麼這樣?”式歐聽了臉上一紅,忙定了定神,裝着微笑道:“我又怎樣來?不過你鬧得太兇,我正看書看的入神,把我吓的……”淑敏呸了一口道:“你是個小孩子?還把你吓掉了魂?”式歐不由她再說下去,便拉她走出道:“别說閑話,快去看病人。
”淑敏被他拉得一溜歪斜,跑進芷華房裡。
式歐沉心靜氣地瞧瞧病象,又聽了脈,便和淑敏出來,到前邊才道:“芷華這是因為昨天又受了刺激,舊病複發。
她上一回身體已病得極弱,這次很是危險。
我自已治下去不大有把握,隻可請個出名的西醫來,共同商量着診治。
”淑敏這時隻有着急,絲毫不得主意,隻催着式歐急速料理。
式歐立刻出去,請來個同道的朋友,替芷華定了方,吃下去,大家心裡才略得安穩。
芷華這一病很是惙惙,成天際昏昏沉沉。
過了十幾天,血雖止了不吐,但神經還不清爽,嘴裡總是瞻呓不斷。
淑敏朝夕在床前侍奉,始終面無倦色,口無怨言。
式歐對于醫治芷華,十分盡心。
料量藥品和食物,更是着意。
從芷華病後,淑敏見式歐漸漸面色失潤,目眶深陷,起先還疑他是偶而失眠。
後來見他氣色日壞,幾乎要和床上的病人一樣,便問他是否有病?式歐隻是搖首不認。
芷華病到半個多月以後,确是日見起色。
那淑敏卻無意中受了感冒,也自病倒。
雖不甚重,卻已沒法看護芷華。
隻一下就忙壞了式歐,要身兼兩個病人的看護和醫生。
直亂了一個多星期,淑敏的病已好。
隻要避風在自己屋裡調養,不需吃藥。
芷華也神智清明,不過尚不能起坐。
日常除了女人特别的事,是由一個仆婦服侍,其餘一切都要式歐料量。
芷華十分過意不去,心裡感激不已。
悶極時便用鉛筆寫封短信送給淑敏,淑敏也照樣酬答。
式歐又當了這不出院門的郵差。
光陰轉瞬,一霎眼已到八月中秋。
一家裡一賓二主,倒有兩個病着,便也沒高興慶這佳節。
這一天晚飯後,式歐自己悶悶的立在院中。
看了會初升的圓月,覺得四圍寂寂,遠處的市聲和戲園子的鑼鼓,偶而被微風吹來,也是些凄清意味。
月色鋪滿半院,照到身上,像水一般的涼。
慢慢的踱了幾步,一俯一仰,都覺出自己的孤寂。
突然心裡枨觸萬端。
不願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