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久立,便走進淑敏屋中。
見淑敏正歪在床裡,拿着一本書看。
式歐向她說話,卻隻不應。
細看時原來她正拿着書盹睡。
式歐自己一笑,又退出來。
依舊到院中閑步,無意中走進後院,就聽見芷華在屋裡微微作聲。
擡頭見她屋裡雖然點着燈,但是月光映在窗上,顯得燈光月光全變成黯淡。
再走進幾步,才聽出芷華是在曼聲長歎。
式歐聽着,立刻心裡發生一種不可言說的感慨。
似乎通身都覺酥麻,就癡立在那裡,不能移動。
仿佛屋中人身世的悲哀,都波及他的心坎。
不知為何?竟自覺酸痛得很。
暗想從芷華到自己家來,她也不過隻是妹妹的一個女朋友。
因為她身體多病,境遇艱辛,所以為着人類的同情,不免對她多加護惜。
但是我也不知怎的,無故的對她關懷到那般密切。
近來更了不得,竟被她的小影充塞了我心房的全部。
我和她非親非故,連朋友關系都由間接而來。
除了照例了問候以外,連閑話也不曾多談。
這到底是為什麼,使我不安到這樣?自己悶悶地對着月光呆想了一會。
忽聽得芷華在屋内又是很凄厲地一聲長歎,式歐隻聽得心裡像刀剜一樣。
鬥然靈機一動,不由得舉手仰天道:“呀,我的上天,這分明是我對她發生愛情了。
”細想從見面後,她病倒的第一天,我就糊裡糊塗的也沒知會自己,就投入了情網。
所有的為她盡力,替她關懷,直把自己驅使得像個奴隸,盡心得像個忠臣。
這都是冥冥中被情字所支配。
以前隻是懵然莫明其妙,如今恍然大悟。
立刻心裡又忐忑起來,自想芷華原是有夫之婦,因為環境所迫,才住到我們家裡,我竟乘人之危,趁着這個機會,跟她用情,這是多麼大的罪惡。
而且對自己的良心也十分有虧。
再回想起來,在她第一次病的時節,我似乎已發覺自己已發生愛的萌芽,就想急忙躲避。
不料後來她病好後,為着妹妹的凡事離不開我,所以又無意中和她常見面。
到現在居然還是自己拴成套兒套住了自己。
這不是自尋苦惱?日後還是勉力抑制,躲開了她吧。
想着自以為這院中也不可久立,便要向外走去。
但轉眼瞧瞧芷華住的屋門,似乎告訴自己裡面有個帶病的傷心人正苦在裡面。
再一轉想抑制在心不在形迹,我又何必這樣自己信不起自己?而且此際中秋月圓,她病中獨處。
不知要怎樣傷感,我就是以醫生和看護的資格,也該去安慰安慰她。
反正我隻要拿穩心情,自加檢點好了。
隻這一轉念間。
便輕輕踱進芷華屋裡,先隔着窗戶叫了聲:“芷華小姐。
”那芷華在屋裡應道:“式歐大哥麼?請屋裡坐。
”式歐便輕輕走入,掀簾進到屋裡。
鼻中先聞到一股藥香,暗歎芷華也病得久了。
這時見芷華正擁着夾被,斜倚床欄閻坐。
上身隻穿一件銀灰橡皮呢小襖。
那新來病起的清瘦臉兒,後襯素帳,前映燈光,真顯得一清如水。
見了式歐,微笑着讓坐。
那眼圈兒微暈嬌紅,像是方才曾落過痛淚。
式歐剛離開月色凄清的院落,又進了這幾榻蕭然的病房。
瞧見這病後秋花的俏人,心裡覺出有無窮蕭寥之感,塞滿了中心。
明明是為安慰芷華麗來,不想坐在那裡,倒呆呆的半晌說不出話。
芷華也正因方才哭過,不願被人瞧見臉上的淚痕,忙輕輕移身背着燈光而坐。
所以沒留意式歐的神色。
沉了一會,還是芷華先開口問候淑敏的病狀。
式歐呆呆的謝了一句,又問候了芷華。
兩個人原來在這一天裡已見過幾次面,不想此際倒弄成尋常酬酢。
幾句話說完,又相對默然起來。
式歐見芷華那種可憐樣子,明知她心裡蘊着無窮心事。
但是人家不對自己訴說衷懷,自已便想安慰她,又何從說起。
正在局促之際,忽然擡頭見窗上月影,心裡一動,便向芷華道:“今天對不起得很,中秋佳節,因為您病着,也沒預備些應景的東西。
好教您受委曲。
”芷華湊然笑道:“在病中不給我東西吃,正該感激您的關照。
怎說是委曲?咳!我這兩次大病,要不是遇見賢兄妹,隻怕我久已死了。
我現在連感激的話都沒法說。
”式歐忙接口道:“您何必又談到這個?這些話您哪一天不說幾遍,我聽幫聽煩了。
”說着自覺有些莽撞,不由得急紅了臉,低了頭偷看芷華。
見她似乎毫不介意。
芷華原來知道式歐向來對自己是一片熱誠,感激還感激不過來,更不會介意到這些小節。
不過瞧見式歐紅了臉,自己倒不好意思,又苦于無話可說,便也看着窗上的月影道。
難得今天遇見中秋,可憐我連月色也摸不着看。
說着微笑向式歐道:“候大醫士的示下,我可以到院裡去站一會麼?”式歐搖頭道:“今年中秋的月色,請您暫且辜負一次吧。
您身體還沒複原,今天外面又有風,萬不能出去。
”說完又自覺不放心,再諄囑道:“無論如何,萬不能出屋子。
您要是偷着出去……”芷華不等他說完,便自笑道:“我偷着出去,真是個小孩子呢。
”忽又轉念一想,凄然歎道:“這又要教大哥挂心,真是薄命不祥,徒為人累。
”說着眼圈又一紅。
式歐看着心裡十分怆恻,才要說話,正在這時節,屋裡的電燈突然熄滅,立覺眼前一陣黑暗。
略泛泛跟,那窗上的月色便亮了起來。
略遲一會,滿屋都生了虛白。
牆壁帳帏又都原是白色,就映得光影四澈。
式歐叫道:“這該死的電燈,又出了這病。
等我去喚人來收拾。
”芷華猛然把手一拍,笑道,“不必。
這是老天可憐我瞧不着月亮,誠心給我送進屋裡來。
這是天湊人願。
我要不知享受,可不太傻了。
式歐在方才發覺自已已和芷華生了情感,所以見了芷華以後,已覺局促不安。
此際又恰值電燈無故熄滅,立刻心裡亂跳,自想不應再在屋裡久坐。
最好借着找人收拾電燈為由,躲了出去。
但是從屋裡方一黑暗,就似乎從芷華身上,發出一種麻酥的氣體,度到自已身上。
中心心醉,着腿腿酥,仿佛竟不忍挪動。
又似乎心裡有人告訴自已,就是同居暗室,難道還怕有什麼虧心?要是急忙躲出,倒像自己心術不正。
隻是想隻管這樣想,胸中總不免忐忑,身體不由動了一動,就聽芷華叫道:“大哥,你别走。
我怕。
”式歐聽到這一聲更不能動了,便道:“小姐别怕,我不走。
”因又轉想到女人的心情的善變,方才正得意着燈滅可以賞月,這一會兒又怕起來隻可陪她再枯坐了一會。
在這萬靜中,隻覺芷華身上的人氣,像電流般的隻管向自己身上撲來。
因為眼前的境界由光明變成黑暗,那心境不由得也随着交了,隻覺心裡慌虛虛的不得着落,突然間似乎有一般情熱充滿中心,跟着又一股寒氣,從尻骨直涼到脖頸上來,倏時直仿佛酒後冒寒,心裡隻管熱得發燙,身上卻冷得微微作顫。
好容易凝神靜氣的,自己咬牙抑制了一會,心君才得安穩。
脊背上卻已出了許多涼汗。
式歐還不跷得這是情感發動最劇烈時所發現的狀态,倒疑惑自己是有了什麼病。
又覺得屋内空氣特别緊張,似乎壓迫得呼吸都受了阻窒。
想要暫且出屋去吸收兩口空氣,才要欠身,立刻就感覺到通身都松軟了。
正在心裡暈暈悠悠,五官百體的機能一齊都在停滞之際,猛然聽得床欄戛然一聲,式歐仿佛從迷夢中驚醒,擡頭向對面一看,隻見月光穿過窗紙和窗棂,映到對面床帳之間,把半個屋子都界成一個個自地黑道的方格圖案(因為這屋子是舊式方棂窗戶),把芷華也映得像個缟袂仙人,在這一片寒光裡,微微搖動,顯得迷離倘恍,不可逼視。
那一顆頭兒,恰界在一個月光照成的方格中間,好似仙人頂上發出的圓光。
雖然不圓而方,但是隐約中更露出無窮的靜穆和恬美。
她的黑而有光的星眼,正在月影中晶瑩着流動。
式歐眼裡竟似乎見着一幅偉大的仙容藹然向着自己,把自己比得渺小得像個童稚。
而且從這個仙人身旁的黑影裡,發出許多富于吸力的情熱的氣體,噴到自己身上,立刻将自已包裹住。
那一種偉大的力量,似乎就要把自己吸到她的腳下,然後再把自己消滅在她鞋底下的泥土之中。
這時節。
式歐無形中直如被一種神力所驅使,通身隻有抖顫,神經全部麻木。
已不知對面坐的是誰,自己身在何處?身體和神智都作勢向前傾着,眼看在一刹那問,就要無意識地直接撲到月光影裡,而間接就撲進芷華懷中,以緻在他這腦部虛構而成的仙境中,糊裡糊塗地造成他日後受良心譴責的罪孽。
幸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芷華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似歎息非歎息地喘了一口長氣。
隻這微細的聲音,已在萬靜中像霹靂似的把式歐的迷惘心靈,驚得頓而清醒。
才伸伸腰脊,跟着也吐出一口大氣。
立覺通體大汗,把貼身衣服都沾濕了。
心裡既然清明,不由得把方才的事都像夢醒後把夢重溫一遍。
直類乎夜走山路,突然電光一閃,才見眼前就是萬丈懸崖,差一步沒有失足。
這種懼怕競使他顫栗得椅子都振動有聲。
再擡頭看芷華時,不想在她被月色映着的素面上,競而添了兩串珍珠,從星眼裡直垂下來,在白影裡皎然作光,分明是又在垂淚。
式歐見了這般光景,腦中重又一昏。
本來他方才已忘了這是在人境中,而覺着是别在一個仙界。
此際瞧見她的淚痕,心境倏然一變,似乎芷華漸漸縮小,而自己卻漸漸龐大。
又似乎在一個無人的世界,隻有芷華一個無助的弱女,正在陰天的海邊上痛哭。
自己卻正從别一個星球上墜落下來,兩個世界上僅有的兩個人,相遇在一個亘古無人的世界上。
這個無人的世界上,就是這個小小的屋子,真再不能忍心瞧着這個弱女悲苦,而不加以安慰。
式歐這時心境雖變,但是情熱的燃燒,卻比前次更加狂熾。
因為前次是神的思想,此次改為人的情愫。
前次愛的原素裡敬的成分多,此次愛的原素裡卻充滿了憐的成分。
所以益發不可遏制。
他依然通身顫栗着。
幾次要開口說話,但是嘴唇和牙齒都振動得不受命令。
最後好容易才期期艾艾地掙出話來,道:“妹……不……你……哭什麼……不……哭……”這種奇怪的聲口。
對方的人聽了,原該深為詫異,但是芷華不知怎的,好象沒有聽見,把臉一歪,手扶着床欄,又把頭兒搭在玉臂彎成的架上。
式歐立刻在月影中遺失了芷華的臉,腦裡轟然一聲,昏迷得竟忘了一切。
隻覺得她很捷疾的抓了自己的靈魂,向暗地裡躲去,自己隻有立起直追,此刻竟不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