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停,忽然又道:“我的心事已了,可以走了,咱們再見。
”淑敏見她要走,忙攔住道:“姐姐你不是允許我住一夜麼?”芷華略一猶疑,淑敏當時明白,她并非要走,隻為話都說完,再和白萍相對,難以為情,希望趕快離開,此際應該教白萍出去。
想着便向白萍使個眼色道:“你出去吧。
式歐在外面等你呢。
”白萍當然也瞧出神色,連忙鞠躬,向芷華告别。
芷華不知怎的,低下頭不看他。
白萍慢慢退出。
知道此别真個是永别了,還想再看她一下。
但退出門外,又一回頭,見芷華倒轉面向内,隻望着一個背影。
白萍隻得暗歎着出去,且走且想,芷華除了和自己相抱一恸外,所說的話,幾乎全是淑敏說過的。
她急巴巴要和我會見,卻又會見得如此平常,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忽一轉想,猛悟到芷華此時對自己沒甚可說,而且除了這囑托的話,當着淑敏能說什麼。
她隻于要見我一面,慰慰隔年相思罷了。
正想着,忽被一個人拉住。
白萍驚覺擡頭,見是祁玲。
祁玲笑道:“你這是往哪兒走?”白萍回顧,才知自己迷惘中竟沒向外院走,隻在裡院踱轉。
正走在東廂房門外。
祁玲指着房門道:“這是我的住房,你要進來坐坐呀。
”白萍搖頭道:“不不,我走錯了路,要出去。
”祁玲道:“在院裡會迷了方向?真難為你,快随我來。
”白萍随她走出外院,祁玲還讓他進小書室,白萍滿腹凄涼,要出去受些空氣,執意要走。
祁玲攔他不住,隻得送出門外。
白萍緩步回轉公司,在路上借着燈光,看見手上的戒指,更覺舊好新歡,都來眼底,悲懷喜意,分據胸中。
但知道事局已定,情場變幻,又得收束一番。
再回頭看淑敏住宅,料着今夜她兩人同榻,若想從前,則淑敏代表了當初的自己,若論日後,則芷華代表了将來的自己,但自己今夜,卻是孤枕獨衾,漫漫長夜,展轉思量,何以遣此的了。
按下白萍不提,且說芷華從自萍走後,還自羞愧不勝。
淑敏百端解釋。
式歐和祁玲又都進來,芷華才勉強開口,向他們叙說閑話。
淑敏問式歐道:“怎式蓮還不回來?”式歐道:“這也真巧,她向來不大出門,偏偏今天我同她出去買東西,順便在東安市場吃了晚飯。
飯後轉了一會,她要去理發,我想一直陪她回來,她因為理發耗費時間太大,理發的還沒什麼,在旁邊等侯的卻是苦事,所以定教我先自己回家。
我拗她不過,就回來了,誰想得邊太太來呢?要是急于見她,我去催她快回。
”芷華忙道:“不必,我倒是要見她有要緊的話報告。
可是我既住在這裡,她遲早總要回來,有什麼忙的?”淑敏聽着,正要問她有何事向式蓮報告,忽聽院内腳步連聲。
有人狂奔而來。
祁玲道:“這定是式蓮回來了。
”話未說完,隻聽式蓮的聲音,喊着進來,道:“是老師……,邊太太……,來了麼?”接着簾兒一啟,式蓮跳躍而入。
看見芷華,直奔進前,抱着脖子叫道:“先生,老師,你什麼時候來的?可想死我了。
我一進門,就聽仆婦說來了位邊太太,我就猜是您,果然是佻。
你可好,哪陣風兒吹來。
上圓您喜事,我也未得去道喜……。
”淑敏笑道:“你瞧我這位嫂夫人,說話好象窮人搶飯,恨不得一口都吞下去。
你這話恨不得一句都說出來,你也緩緩氣,勻開了說呀。
”式蓮這時瞧着芷華,滿面欣悅,卻又紅了眼圈。
芷華也看着式蓮,見她一張新修的粉面,更鮮豔如出水芙蓉,頭發燙成波紋式,加着秀鼻妙目,加倍顯得從妩媚中透出英挺。
而且顔色也比先前潤澤多了,足見她在此寄居,絕無不适,和式歐的結合,更是惬意之事。
就望着她笑道:“式蓮,我先給你道喜,然後問你的罪。
你和式歐訂婚,據淑敏說已有一個多月,為什麼瞞得緊緊的,連信兒也不給我?”式蓮粉颠生紅,低頭道:“我覺着……,用不着我報告,這裡搶頭報的大有其人,你必早知道了。
誰想……”淑敏立刻接口道:“誰想淑敏這回竟沒搶頭報呢。
蓮嫂,你尋常總嫌我口快,這回我也不知怎的,居然忘了,沒和芷華姐提起,實在有失家庭宣傳員的職守,對不起得很。
幸而現在尚不為晚,倘若等你生了兒子,我還沒教芷華姐知道,那時你查點禮物,缺了芷華姐的一份,說不定要派我賠償損失呢。
”式蓮向來和淑敏打鬧慣的,此際聽她又說刻薄話,趕過去要向淑敏胳肢,淑敏連忙動手抵抗,兩人扯成一團。
芷華叫道:“你們别鬧,我有要緊事報告式蓮呢。
”式蓮聞言,才松開淑敏,湊到芷華跟前。
芷華拉她坐在身邊,道:“式蓮,我說出你可不要難過,你那位混賬的叔父餘亦舒死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不特式蓮大驚,滿屋人亦全都一怔。
式蓮跳起問道:“是麼?真的麼?”芷華仍按她坐下道:“你别忙,聽我細說,這件事真教人有些迷信報應昭彰的道理。
從你和式歐一同逃出,回了北京以後,餘亦舒外面還裝着唉聲歎氣,其實他心裡很是得意。
哪知過了沒半個月,忽然一天,報上登着一段新聞,說是海河發現一個淹死的女屍,年歲不過二十上下,衣服極為時髦,腕上還帶着值錢的金表,料是富家女子,因為無人領屍,所以姓名及死因不明雲雲。
偏偏還把這女屍照了個相,登在報上,這報被那和餘亦舒合謀害你的三姨太太看見,她大約是作惡心虧,越瞧那女屍的照片,越覺象式蓮。
其實那女屍已浸得象個水牛,面目十分模糊,她竟認定是式蓮投河死了,已經中了心病。
哪知無巧不成書,她在夜裡,又夢見式蓮的鬼魂,和那女屍一模一樣,向她哭鬧,她醒了,三更半夜的把家人都叫起來,看守着她。
她哪懂得日有所思,夜則成夢啊。
從那一夜,她幾乎沒一天不做那樣的夢,鬧得家宅不安。
餘亦舒那樣老奸巨猾,居然也受了傳染,陪着三姨太太見神見鬼的鬧。
醫生說他們是神經衰弱,三姨太太不信,她倒信跳神看香的男巫。
請了男巫來,是個三十多歲的野漢子,順口胡說。
大約早和仆人串通了,所以說得三姨太太更為信服。
每逢男巫來時,他們精神作用,有恃無恐,驚懼稍減,男巫走了,又覺神經錯亂。
因而更以為男巫真有祛鬼的法力,請求長期住在家中。
那男巫端起架子,故意訛索,聲言若請他常住在家,每天要送他三百元才成。
并且這男巫居然善于投機,要求起碼訂兩月合同,一氣先交六千元。
祁玲聽到這裡,笑道:“這男巫别是和天津租界二房東學的吧。
你們不見每逢一鬧兵亂,租界上值八塊錢一間的房,就漲到八十塊,起碼先交三月房錢,真太聰明了。
”式歐接口道:“提起來真可氣,這種混賬東西,就會倚仗租界,專門唆削本國人,将來中國準亡在這群聰明混蛋手裡。
”淑敏道:“得得,你别又拉上國家大事,好生聽芷華姐說,以後怎樣了?”芷華道:“餘亦舒心疼造孽錢,吝惜不肯。
無奈架不住三姨太太打鬧,到底應了,就把這下等社會野漢子,請進家裡。
因為他是神仙一流,無須避諱,便和餘亦舒三姨太太同住在内室。
那男巫把房子收拾得怪模怪樣,滿屋都貼了黃錢燒紙,點着素蠟燒着高香,弄成靈棚一樣。
他每日坐在床上,掐訣念咒,時時大驚小怪。
不是前院有了鬼,舞着木劍去趕,便是後院有了魔,舉着高香去烘,再不然就是房中見了吊客,趕來趕去,說是趕進三姨太太肚内去了,就抱着三姨太太,嘴對嘴接接着吻吹法氣。
餘亦舒被他鬧得不敢出房門一步。
加以心弱氣弱,而且又是抽大煙的身子,不到一個月,倒真害起病來。
大熱的天氣,别人穿紗羅,他穿大毛皮袍,房門還挂着棉門簾。
三姨太太也是煙鬼,居然能陪他夏行冬令。
隻是那男巫,六千元賺着不易,日夜随兩個病人坐熱牢。
餘亦舒病後,男巫硬說那跳河的女鬼,因為自己在此不敢進門,但也并未遠離。
餘亦舒得病那一夜,他看見什麼觀音菩薩,把女鬼送進來,附到餘亦舒身上,要得病好,必須祈求觀音菩薩。
從此又設壇擺祭的搗起鬼來。
餘亦舒病得瘦骨支離,纏綿床榻,男巫每天還強他起床十幾回,叩頭百十個,因此越來越重。
但他隻向邪祟處着想,可惜一個讀過書作過官,又是城府甚深,好詭狡詐的人,竟上這宗惡當,将被男巫害死,還自深信不疑。
哪知中間忽而出了事故,那男巫雖是神仙,竟而好色,或者也許和三姨太太夙有仙緣,二人居然在餘亦舒病榻旁邊勾搭上了。
不想有一夜餘亦舒不大昏沉,睡中張眼,瞧見神仙正作着凡人的事,才有些明白這神仙靠不住。
當時并未發作,耗了一夜。
到次日早晨,把幾個仆人喚到房内,出其不意吩咐把男巫趕出去,倒沒把三姨太太怎樣。
那男巫雖知事情破露,忍氣不出,又勾通仆人,暗使奸謀,每夜在院中抛磚擲瓦,鬼哭神号。
這一來把餘亦舒和三姨太太吓出真神經病,隻得又去請那男巫。
那男巫見已得法,更拿腔作勢,非要一萬塊錢。
餘亦舒一來舍不得錢,二來不甘再吃啞叭虧,一嘔氣便不再請。
無奈宅裡鬼鬧得更兇了,餘亦舒想了個主意,要到别處躲避幾時。
”說着向式蓮道:“你有個同族的叔父餘文錦麼?”式蓮道:“餘文錦……我倒知道,那是我的同族叔父。
提起這人更無恥了,這餘文錦是天津的大财主,由販賣煙土和洋貨起家。
他原來不姓我們這人未的‘餘’字,是姓幹字加鈎的‘于’字。
前幾年我叔父做現任官的時候,餘文錦趕着巴結,朋比為奸,很為得意,就要和我叔父認同宗。
因兩家的姓音同字不同,他就遷就一步,随了我們的姓。
聽說連家譜,都請了個善于挖補試卷的前清老舉人,把上面的于字都改成了餘字。
後來我叔父丢了官,中間冷淡了一陣。
不過我叔父總在鑽營,常有再起的風聲,餘文錦怕他真個再起,将來不好轉圜,就又去預先巴結。
我叔父騙他的錢也不在少處了,那小子也真有财運,去年在英租界又蓋了一座十畝方圓的大樓。
”芷華道:“我說的就是這座大樓啊,餘亦舒為躲避家鬼,就向餘文錦說好,搬到這座新樓,借三間房居住,帶着三姨太太,同住到那裡。
餘文錦的家人當然也很為巴結。
”祁玲聽到這裡,忽然亦插口道:“我不明白,餘亦舒既看出三姨太太不正,為什麼還叫她随着?他的姨太太有好幾位,不許帶别人去麼?”芷華道:“這連我也莫名其妙。
大約二人是同病相憐,三姨太太又磨着要去,所以才鬧出意外的事故。
世上事常有這種陰錯陽差的,要不然怎麼迷信不易破除呢。
餘亦舒死後,人們還都說是什麼前生孽冤。
”
淑敏道:“哦,莫非餘亦舒就死在三姨太太身上麼?”芷華道:“不然,三姨太太倒是死在餘亦舒手裡呢。
”淑敏和式歐同聲驚詫道:“怎麼?三姨太太也死了?”:芷華道:“我方才不是說過麼?你們慢慢聽啊。
餘亦舒和三姨太太,到了餘文錦宅裡,還由家裡帶來兩個男女仆伺候。
因為和那男巫串通的仆人沒有随來,故而起初幾日,很為安靜。
餘亦舒的病,也稍見好。
不過餘亦舒方顧過命來,立刻又無事生非了,他想起三姨太太失身給男巫的事,忽然氣忿,竟向三姨太太盤根問底。
三姨太太便是做壞事,當場被人抓住,都會不認賬的,何況事情早已過去。
除了餘亦舒一人目睹以外,再沒絲毫憑據,她自然絕不承認。
若在平時,或者她還許回馬一槍,向餘亦舒撒潑,但她在病中,心虛氣餒,才沒甚争吵,隻咬定是餘亦舒冤枉了她。
餘亦舒又把當夜的情形說了個真真切切,三姨太太硬賴他是病重眼離,将夢作真。
餘亦舒颠三倒四,每天喊鬧,非要三姨太太說實話不可。
三姨太太咬定牙根,和他頂撞。
二人每天從早到晚,總吵着這件事,鬧得餘文錦家宅不安。
但因事涉暖昧,又不便勸解,隻好由他們吵去。
其實餘亦舒和三姨太太,都是被病魔昏,不由自主。
哪知又過了五七日,三姨太太突然神經大起變化,好似發了狂病,哭啼了一夜。
餘亦舒還向她逼問,三姨太太号叫着又瞧見式蓮的鬼魂了……”式蓮聽着,早偎到式歐懷裡,吓得粉面焦黃,叫道:“您别說了,我真怕。
”式歐撫慰她道:“他們疑心生暗鬼,你又怕的什麼?不要說世界上沒有鬼怪這回事,即使有,你還好端端活着,他們如何能看見你的鬼魂?這件事正可以破除迷信,你倒害起怕來,豈有此理。
”說着又附在式蓮耳邊,低聲溫存了幾句。
式蓮道:“我并不是真怕,隻因聽見她瞧着我的鬼魂,我就想起戲台上穿青衣挂白紙條的那個樣兒,覺着渾身發冷。
”又向芷華道:“您快接着說。
”
芷華才續下去道:“三姨太太一鬧,餘亦舒也喊着瞧見式蓮了,兩個直吵得把餘文錦全家都驚起來,過去探問。
到天明大家散去,餘亦舒看見日光,壯了膽子,重新又審問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顔色大變,忽而向他說道:“我已被式蓮纏得快死,眼看就要斷命,你還這樣逼我,我不如趕早尋死脫了苦吧。
’餘亦舒聽了大喜,居然表示自己也活夠了,願意陪她同死。
兩人也不知怎樣商量的,大約因為眼前并沒尋死的器具。
”式蓮又插口問道:“到底怎麼死的呢?”芷華緩了口氣道:“你别忙,聽我說啊!兩人起初商量要吃大煙,後來因為都是大瘾頭,恐怕吃多少也不濟事,就改了主意,餘亦舒偷偷溜出去,到廚房尋着了兩把切菜刀,拿回房裡。
那屋裡有四個大舊木箱,疊在一處,約有五尺多高。
餘亦舒把最上面的箱子,擡起個縫兒,教三姨太太将兩把刀柄都塞入縫内夾住,兩把刀背兒相對,刃兒卻向着外邊。
比如說罷,一把刀刃兒向東,一把刀刃兒向西,收拾好了。
那三姨太太才妙呢,居然唱戲一樣,望空謝了父母養育之恩,又換了新衣服。
才和餘亦舒各站在刀刃的一面。
偏巧他兩人身量差不多高,脖子正夠着刀口。
兩人說好,脖子和刀對準,然後互相抱着腰背,兩下用力,把身子貼到一處,上身當然也随着向前,那刀刃自會把兩人喉嚨切斷。
并且這樣誰也不能躲閃,便是有一方不肯用力,也要因對方緊抱,而将頸受刃。
三姨太太倒是真心尋死,拉餘亦舒隔刀對立,互相抱住脊背。
還沒用力,餘亦舒忽然叫着不成,說是萬一看見三姨太太的血,他定然害怕,再不敢死。
三姨太太問他想要怎樣?他說必須每人臉上蒙一塊厚手帕,眼看不見,才好用力。
三姨太太隻好依他,尋出兩塊手帕,象兒童捉迷藏一樣,互相都蒙了眼。
哪知三姨太太真心實意,餘亦舒卻另有私心,他趁三姨太太蒙着眼,暗地墩了一本厚書,夾在頸下,把書保護喉嚨,才和三姨太太抱住,用力緊摟。
三姨太太肉挨着刀,覺得疼痛難忍,想要反悔不來,那餘亦舒卻發了狠,仗着有書隔着,不受傷害,就拚命把三姨太太抱緊,向前拉曳。
三姨太太越痛得掙紮,餘亦舒越不放手。
三姨太太傷痕漸深,不大工夫喉管割壞。
餘亦舒直等她不動彈了,才要松手。
隻是三姨太太身體已僵,餘亦舒不能叉開她的雙手,才喊起人來。
餘文錦和全家人跑到,都吓壞了,忙把餘亦舒解放出來。
問他原故,餘亦舒一語不發。
餘文錦因為新建的宅子,怕死了人喪氣,就不再客氣,硬說三姨太太沒死,立刻下了逐客令,教餘亦舒帶着死屍回去。
餘亦舒倒也聽話,就由餘文錦指揮着,令仆人用兩條被子,把三姨太太裹上,雇來一輛汽車,連餘亦舒一并裝入,直送回家。
一進家,式琨式玲看見,登時打電話請醫生來看。
醫生說若是受傷後立刻請他來治,還有幾成希望,如今颠菠了一路,氣雖未絕,已是絕無生理了。
果然三姨太太沒過,五分鐘,就斷了氣。
餘亦舒好象沒事人一樣,隻由家裡人主持着,把三姨太太裝殓葬埋了。
幸而三姨太太娘家并沒有人,未緻出什麼禍事。
又過了幾天,那和男巫串通的仆人,又作起怪來。
每到夜晚,暗地向餘亦舒卧房窗上,抛擲砂土,或者藏到樓後,裝作女人聲音哭号。
餘亦舒以先對式蓮的害怕,還隻是神經作用,這次三姨太太臨死流血慘狀,他卻瞧得真切,再聽得鬧鬼,便不想式蓮那一節,隻認是三姨太太來索命。
而且三姨太太完全由他逼迫而死,良心上如何安靜得了?因此更怕到萬分。
那個好惡的仆人,才向他進言,勸着重把男巫請來鎮壓。
餘亦舒到此際還包藏着奸心,他忽然起了個奇怪想頭,以為三姨太太雖然是被自己作弄而死,但自己弄死她的原因,卻起在那男巫身上。
三姨太太死後有靈,必然深恨那男巫,或者竟像京戲裡閻婆惜活捉張三郎那樣,隻把那男巫的命索了去,就許不再找尋自己了。
他這樣想入非非,便派那仆人去和男巫商量,請再來陪伴兩月。
那男巫也讓了步,居然按七千元的價目說妥,從男巫進門。
那仆人當然不再鬧鬼,立刻安靜起來。
按理說,餘亦舒不該喜歡麼?哪知不然,他反抱怨三姨太太生前糊塗,死後滿顸。
自己既把男巫引來,應該向他索命,怎倒再不鬧了。
他心裡如此設想,念念不忘,又加病魔纏擾,心智不清,忽然一夜趁男巫睡熟,他忽然起來,跪在枕上禱告。
禱告的言詞,大約總是默告三姨太太,你若不和男巫有私,我怎忍把你治死?你是受了男巫的害,冤有頭債有主,如今男巫近在面前,是我花許多錢把他騙來,你怎不趁機會報仇?餘亦舒喃喃的說話,大約翻來覆去,說了好半天。
誰想也蹈了三姨太太的覆轍,完全被男巫聽見。
男巫明白了餘亦舒懷了歹意,雖知道于自己無害,但也難免怨恨,随着起了壞心。
到次日偷偷和仆人商議好了,一入半夜,照樣鬧起鬼來,而且鬧得更厲害了。
男巫也跟着鬧,裝出怪樣,一會兒喊瞧見三姨太太滿身浴血,進房來了,拿着木劍去趕,假作跌倒,暗地咬破舌尖。
把血塗了滿臉,聲言被三姨太太打倒,又噴了一臉血,餘亦舒已驚得沒了魂。
男巫又喊着三姨太太站到餘亦舒身後了,望着他咬牙了,又撲到他身上了,餘亦舒疑心本深,真就覺着身後有了鬼影,身上着了鬼手,吓得連昏暈過幾次,直鬧到天明才完。
餘亦舒由此更加重了病,整日飲食不進,尿屎長流,永是直着兩跟,混身抖戰不停,隻神智尚還清醒。
男巫每見他稍為好些,就鬧着三姨太太從床上探頭,或是從牆壁中伸手,餘亦舒又得發昏。
恰巧餘文錦前來探病,見餘亦舒病入膏肓,死在旦夕,突然變了原來巴結的心,想到曆年為着将來希望,被餘亦舒騙去許多錢财。
如今人已将死,希望都無,若不趕快想法取償,恐怕再沒機會。
于是他不顧餘亦舒病在垂危,先變了面目,惡狠狠的把餘亦舒喚醒,辦理交涉。
他說新建的那座大樓。
曾耗費十幾萬金,無端的三姨太太跑去尋死,把房子沾污。
成了兇宅。
這幾天也不安靜起來,全家都害了病,請陰陽先生看,據說這房子再不能住人。
若勉強住時,必要個個兇死,所以全家都遷出來了。
那樣好的新樓,變成廢物,一文不值,都是三姨太太尋死所緻,故而餘亦舒必須負全部賠償的責任。
餘亦舒雖然病重,但見這素日恭順的走狗,也變臉相欺,氣憤之下,不特嚴詞拒絕,并且大罵。
餘文錦不慌不忙,又說出他把三姨太太尋死的兇刀,保存原封未動,連那尋死的房間,也封閉嚴緊,留着作為證據。
倘然餘亦舒不允他的要求,就要出首控告餘亦舒謀害人命。
餘亦舒又分辯三姨太太是自已尋死,現已葬埋,控告也是無用。
餘文錦又說,連三姨太太的葬埋地方,都已尋訪清楚,隻要告到當局,官府見着兇器,再一驗三姨太太的屍,這罪名當然成立。
餘亦舒又道:“即使官府驗明一切,也驗不出是我害死的。
她是自殺,我什麼也不怕。
”餘文錦又說:“她自殺固是自殺,可不見得沒你的關系。
要知道你不是逼勒自殺,便是幫助自殺。
十年監禁的希望總有。
”餘亦舒又道:“沒憑沒據,怎能賴我是逼她自殺,或是幫她自殺。
”餘文錦說:“我就是證人。
”餘亦舒說:“你既告我,沒有證人資格。
””餘文錦說:“除了我,還有我一家人,全可以當證人呀。
”餘亦舒說:“你一家人全不能作證,你趁早收起妄想。
我對法律研究的非常透,想要訛我真瞎了眼。
”那餘文錦本來也心計很深,以前說了半天,全是故意嘔他。
這時說到緊關要節,才很得意的道:“餘大哥,你枉聰明了,這事用不着證人,隻要驗三姨太太死屍,你的罪就定了。
請問她死,你報官了麼?”餘亦舒一怔,道:“怎會不報官?若不領出殡執照,棺材怎出得去?”餘文錦道:“我明白這一層,不過你們雖然報了官,可惜隻報的病死。
萬一官府驗出是橫死,大約不能不問你吧?再說三姨太太的屍身,經你們一回修理,或者把自殺的痕迹都消滅了,若弄得倒像個謀殺的,那可更糟。
所以我為關照你,才封閉了那間尋死的房子,預備過幾日打官司時,好給你證明是幫助自殺呀。
我若不念同宗之誼。
就先把兇器藏起,血痕洗淨,然後再出頭告你謀害人命。
察請開棺檢驗。
那時你再想承認是逼她或是幫她自殺,都不成了,說不定就給她償了命。
不過我因為沒作過官,心總狠不起來,隻可用和平辦法,請你賠償損失。
天公地道,隻要你八萬塊錢。
你若肯呢,當時交錢,不肯呢,明天法庭上見,後天屍場上見,大後天監獄裡見。
現在我沒工夫多坐,隻聽你一句話。
”餘亦舒聽完,戰抖一陣,又長歎了幾聲,就喚仆人取過保險箱,取出五萬多的一打銀行存摺,添上兩張房契,合起來約有八萬上下,給了餘文錦。
餘文錦再不說話,拿起就走。
餘亦舒在他走後,又後了悔,派仆人跑去追讨。
餘文錦一賭氣,都拿回來,丢給餘亦舒,又自走了。
還沒出大門,餘亦舒又害了怕,再喚仆人将餘文錦追回,央告着求他照樣拿去。
餘文錦再不饒了,說什麼非告不可。
餘亦舒給他跪着,到底立了字據,由餘亦舒畫了押,還寫得是清還舊債。
餘文錦才坦坦然拿着字據和摺契走了。
餘亦舒又遭了這大打擊,病更危急,男巫在旁看着解恨。
等到夜裡,依舊奸仆在外作怪,男巫在内裝瘋,兩下夾攻。
餘亦舒承受不住,精神和肉體,都受了絕大的損傷,衰頹到不可言狀。
又過了一天,夜裡到了時候,外面磚石一響,那男巫早瞪大了眼睛,才“嗷”的一叫,餘亦舒忽然随着他的叫聲,跳了起來,居然瘋了。
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病到瘦骨如柴風吹即倒的人,竟劈碎了大桌子,掄着桌腿打人,口口聲聲自稱是式蓮,受三姨太太所害,投河身死,如今前來報冤。
就把男巫當了三姨太太,打得頭破血出。
忽然又自稱是三姨太太,言說到了陰司,也把男巫當了式蓮,向他叩頭痛哭。
直鬧了一整夜,天明才自行跌倒,昏了過去。
大家才趕走男巫,請了個醫生來診脈。
醫生隻令預備後事,人已死了九成,萬無生理。
家人隻可替他穿起裝裹,擡到床上。
哪知他一縷遊絲般的氣,卻不肯斷,仍是微有呼吸。
過去正午,他竟又活了,睜眼坐起,硬說式蓮的陰魂,立在面前,逼着他訴說向來所做的壞事。
他起初說的,都是當年做官時的奸惡事情,多是人們所不知道的,我也記不清了。
以後又說到式歐和房正梁。
逃奔到他家裡的事。
原來那房正梁,既非他好生放走,也并未被偵探捉去,原來房正梁圖謀擾亂地方,有許多款項,存在餘亦舒處。
餘亦舒趁那機會,暗地把他害死,将屍身丢到後院洋井裡了。
”式蓮叫道:“呀,怪不得,在我跑出來的前幾日,我叔父忽然說那口洋井妨礙風水,親自監督仆人填平了呢,原來其中有這麼一段原故,想起來真怕死了。
”祁玲道:“你還害怕,我們才怕呢。
聽邊太太說的這段話,再看你真覺陰氣森森,不知你是人是鬼了。
”式蓮道:“我要是鬼,立刻就掐死你。
”淑敏也笑道:“你不是鬼,怎麼向餘亦舒索命呢?”式歐道:“所以鬼神之事,絕不可信。
因為腦中印着神鬼的人,若做了惡事,略一神經衰弱,立刻就能發生這種現象。
譬如式蓮真個是已死的人,餘亦舒這件奇事,很足以教人迷信。
但是式蓮還新鮮歡跳的活着呢,那麼豈不是餘亦舒倒給我們一個鐵證?證明絕沒有死人作祟的道理,而是由神經生出的幻境。
他反成為破除迷信的功臣了。
”式蓮道:“是是,你這醫學大家的理論,果然透澈得很,謝謝你,能解釋我的恐懼。
不過現在且住口吧,聽我的老師說下去。
”
芷華正喝着茶,便把茶杯放下,又接若道:“以下就沒有什麼,他說了謀害式蓮的原委,那些事是式蓮親身經過的。
又說逼殺三姨太太的情形,那也是我方才說過,無須重述了。
他把一切都宣布完畢,忽從床上翻到地下,滿屋亂滾。
雖然号叫甚厲,卻因舌根業已發硬,言語不清。
過了一會,忽然七竅流血,才絕氣身亡。
餘亦舒的下場,竟是這樣。
”說着見式蓮用手帕拭淚,就喚道:“式蓮,他那樣混賬的人,死了不是大快人心?你還悲恸什麼?”式蓮歎氣道:“他可恨固然可恨,不過我自幼父母雙亡,也随他長了好幾年,雖然他不憐恤我,我卻對他多少也有些感情。
如今聽他死得這樣慘,不由想起我的亡父,倘然我父親不死。
或者能勸導着他,不緻落這惡結果了。
”
芷華道:“呀,你這一說,我才想起來,你要趕快回天津去,收回你應得的那一部分财産。
因為餘亦舒死後,全家大亂,一位正太太和二位姨太太,還有冒認同族的餘文錦,都起來争奪家産。
竟而一面打了官司,一面大家亂搶。
還是那正太太,請求法院,先把一切财産完全查封,不許任何人亂動,等侯官司判決,再行處分。
現在離判決日期尚遠,你回去不正是機會麼?”式蓮道:“我去了也未必有收回的把握。
”芷華道:“你不是說過,财産有許多是你父親遺留,被他吞沒?便是他上回害你,不也為的謀産麼?隻要你記得出證據,怎會不能收回?”式蓮想了想道:“證據倒是有,一切契券單據,差不多都是我父親的名字。
”芷華道:“既然都是你父親的名字,那不更可以手到擒來了麼?據我想最好你現在收拾收拾,明天就随我走。
到了天津,尋個靠得住的律師,商量應該怎樣辦法,趕快進行,省得睡多夢長。
”式蓮聽了,隻轉臉瞧着式歐。
這時淑敏發話道:“這件事,我看未必有把握,因為餘亦舒那樣陰謀詭計的人,恐怕早把契據上的戶名人名改了。
”芷華想了想,問式蓮道:“你父親的财産。
由什麼時候落到餘亦舒手裡?”式蓮道:“其中有一半,從父親一死,就被叔父得過去,那當然早已改了戶頭,無法清查的了。
隻還有另一半,是在我手裡收着,叔父他所以害我,就為的這一部分财産。
我跑出來以後,叔父一定都拿過去。
不過這一部分,他是否已改了戶頭,還料不定。
”芷華妙目一轉,拍手道:“一定沒有,餘亦舒把你害到身敗名裂,料着你必無回去争産的勇氣,既使你回去争産,他的手段也足以應付你而有餘。
自然沒有忙着泯滅痕迹的必要,再說你走後沒多日,他就病了,又接着出了許多拂逆的事,一直到死。
你的那些産業,我料着準還原封沒動。
你去打官司,也不必存什麼奢望,隻須順利的把這一些有憑據的收回,其餘再不争競。
大約最少能得幾萬,夠你和式歐的後半世過活了。
”式蓮聽到這裡,低頭思索一會,心下已然活動,就道:“這倒可以辦一下。
不過我沒打過官司,到天津去怎麼着手呢。
”芷華道:“你沒打過官司,誰又打過啊?明天随我到了天津,就教我們邊先生去尋他的律師朋友,商量出章程,你也就明白了。
這時候連我也不知道所以然哪。
”
式蓮點了點頭,回頭又瞧式歐。
見式歐正在發怔,就推他道:“先生的話你都聽見了,你給我出個主意。
”式歐被他推得頭動一動,式蓮以為他也贊成了芷華的主張,故而颔首,便叫道:“歐,你既同意,就快幫我收拾,明天和我一同到天津去。
”式歐怔怔的道:“我并沒說出同意的話。
”式蓮道:“哦,你沒說就算沒說。
可是這件事,你該替我作主……。
”式歐搖頭道:“這件事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怎能替你作主?因為财産是你自己的,我縱恿你去收回。
自覺可恥。
我勸你犧牲,又沒有這宗道理,所以隻好由你自己斟酌。
”式蓮忽然氣得臉兒雪白,眼淚幾乎滴将下來。
望着式歐道:“好好,我自己的……,我自已的……,好好,到這時候,你真分得清楚……。
”說着别轉臉兒,伏到幾上,肩井微微聳動。
淑敏見式蓮生了氣,忙嗔着式歐道:“哥哥,你這不是誠心惹嫂嫂生氣?你是誰?嫂嫂是誰?你還分你的我的,豈有此理。
”祁玲也笑道:“式歐你實在把話說錯了,還不快去賠罪?”式歐也自覺話說得太僵,但同着衆人又不好意思去央告式蓮,正在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