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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拿什麼拯救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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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華已正色向式歐道:“你也不必發窘,更不必向式蓮賠罪。

    方才你的言語,連我這旁聽的都覺刺耳,你和式蓮是什麼關系?天下豈有丈夫對太太的事,能因避嫌而不參預,這不成嘔氣了麼?我現在勸你快說負責任的話,解釋式蓮的誤會。

    ”式歐不便向式蓮說話,倒把芷華當了對象,走近前道:“芷華姐,方才我并不是故意那樣,隻為我有不好出口的話,才逼得失了分寸。

    我的原意……”祁玲插口道:“我就不信,你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話。

    難道礙着我們在旁麼?”芷華道:“祁姐,你倒也誤會了,咱們都是局外人,這件事又是可以公開的事,式歐所謂說不出口的意思,自然另有隐衷。

    ”說着又對式歐道:“你向來不是乖僻的人,今天這情形可怪,你務必把你的隐衷趕快發表,免得你們夫婦間,因此生出隔膜。

    ”又叫道:“式蓮,你不要生氣,我敢斷定式歐是懷着一番善意,你聽他說。

    ”式蓮才擡起頭兒,還不高興和式歐對面。

    式歐見芷華從中很敏妙的排解,自知為解釋式蓮的誤會,不能不發表意見了,便仍向芷華道:“芷華姐姐,現時我的地位,對于式蓮争産,很難說話。

    本來式蓮已和我訂了婚約,兩人行将合為一人。

    譬如我有若幹财産,也等于就是她的,反過來她若有呢,也等于就是我的,所以如今你們要式蓮去争回财産,簡直就是替我去分産啊。

    我若贊成此議,縱恿着式蓮去争,豈不是自圖其私,問心有愧?”說完停了一停,芷華搖頭道:“你這是神經過敏,多餘作這種思想。

    ”式歐道:“不然啊,您若設身處地,恐怕也不能不作此想。

    我要顧全自己的人格,不愧自已的良心,當然不能附和你們的主張,這是第一層道理;還有第二層就是,雖然式蓮的财産,等于我的,但這是就情的方面立論,若是就理的方面講,她的财産她有自主之權。

    譬如将來她和我結婚以後,我不能動用她的财産,就和她不能占有我的家私是一樣的合理,所以她的産權,完全須由她自作主張,我既不能強她收回,更不能勸她犧牲。

    我要教她放棄不問,豈不是侵越權制?固然我也知道,倘或我說出一句話,無論是教她争回,或是放棄,她定然為安慰我而完全照辦。

    無奈這是由于愛情的壓迫,和暴力的壓迫完全沒有兩樣,所以我隻可閉口不言。

    式蓮誤會我和她疏淡,我才冤枉呢。

    ” 式蓮聽到這裡,忽然立起,倚到式歐身邊,很感動的說道:“歐,你還是錯,我現在聽明白你的意思,自知方才是誤會了。

    但是還認定你是錯誤。

    你和我中間的字典,絕沒那個‘理’字,怎隻講起道理來?”芷華也笑道:“式歐,你受西洋的毒太深了,以為夫妻的各個權利,互相不許侵犯。

    你可明白,西洋家族制度,是重理不重情,中國家族制度,是重情不重理。

    若把西洋習慣,硬移到你們中間,簡直行不下去,這太笑話了。

    式蓮為人,我是深知的,無論虛榮實利,都不在心,隻特别富于感情,她看愛情比金錢重到萬倍。

    你的那種無聊想頭,若對待旁的女子,或者适宜,但在式蓮,就謬以千裡了。

    ”式蓮開顔吐氣的道:“先生真是我的知己,把我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歐,你要再避無謂的嫌疑,可真要傷透我的心。

    現在一切隔膜都已揭開,你可該痛快的發表意見,說真個的,你以為我應該怎樣做才是?” 式歐凝眸注定式蓮,輕輕把她玉臂攬住,想了一想,忽然改作很堅決的态度,面上微露笑意道:“方才你們罵我說話不負責任,現在我再說話,就要過于負責了,你們不要又罵我。

    ”式蓮仰面軟語道:“你快說吧,你肯多負一分責任,就是多給我一分安慰,誰能罵你?”式歐左右顧視着道:“芷華姐姐說我受西洋的毒太深,其實我的心理,卻是中國的舊思想太重。

    關于式蓮遺産的事,在西洋人是必要争的,但是我的偏見,以為餘亦舒無論如何不好,終是式蓮的叔父,況且式蓮早年便喪了雙親,多虧餘亦舒撫育。

    雖然他壞了良心,将式蓮陷害,然而全盤統算,恩怨足以抵銷。

    叔侄的關系,仍然存在。

    式蓮若回去争産,餘亦舒妻妾方面,未必便肯雙手奉還,必至于對訟法庭。

    互相诋辯之際。

    又必緻将餘亦舒的隐惡,都揭出來,更加重了死者的罪惡,破壞死者的名譽。

    俗語說人死不結冤,即在旁人也可稍存厚道,況且式蓮又是他的侄女,更不宜忍心如此。

    所以我若處在式蓮的地位,對這筆遺産,決定要放棄的。

    不過話說回來,到底财産是式蓮的财産,我若替她這樣主張,不特怕遺越俎代謀之譏,兼且好像慷他人之慨,問心不安……。

    ”芷華叫道:“式歐,你說了半天,還抱着油滑态度,哪一句是負責任的話?”式蓮卻說道:“我明白了。

    式歐太沒有勇氣,總這樣吞吞吐吐,但是我已聽出一些意思,他且願我不去争産,斷然放棄。

    這不是很簡單的事,一言可決麼?我就依……。

    ”式歐不待她說完,便攔住道:“你先别說。

    ”就向芷華道:“你道我還是油滑?我起頭的話,隻于是一段泛論,接着負責任的話就來了,我第一替式蓮着想,主張放棄,第二替自己着想,更主張放棄,因為我是個做事的人,甯可自己刻苦,絕不願有享受妻子财産的名譽。

    ”說着低下頭兒,用手緊撫着式蓮的背部,很懇摯的道:“蓮,你看我和十萬金财産,哪一邊重要?”式蓮感情沖動的道:“你不必再說,我明白了,你願意教我放棄争産的事,莫說你理由正當,教我恍然大悟,當然心悅誠服,依從你的主意。

    即使你不說理由,隻給我一個命令,我也要很喜歡的遵守。

    因為無論哪一件事,隻要得到你的同意,我想着這件事是你教我這樣做的,所得的安慰,是不能用言語形容的啊。

    不過你問我,你和十萬财産的比例,我認為太無理,而且你太自輕賤了。

    固然現在的一般女子,常把金錢和愛情作成比例,斟酌輕重,可惜我不是那樣的人。

    在我眼中,你是整個的地球,十萬财産直似一顆砂粒,若把砂粒和地球作比,那太沒理性了·你太輕視了自己,也侮辱了我,這你應該反省一下。

    式式歐聽了,大為感動,忙道:“我這一句泛論又弄錯了,我下面還有話,可是明知故問,知道你當然看我比十萬财産重得多,還問你肯為我放棄那财産不肯。

    ”式蓮道:“我對那财産,絲毫不放在心上,這問題不值一談。

    可是以後,你對我的态度,要放得坦白些,要再如此顧忌猶疑,真要教我失望。

    ”式歐忙謝罪道:“是是,我知過必改,不過我平常自覺并不這樣,隻怪今天的事,陷我于不坦白,日後我對你定比自己還要負責,以贖前愆。

    ” 芷華又笑道:“式歐,你趕快再認第二次錯,不要強詞奪理。

    你既說你舊思想很深,我就用舊話來參加一句,新一些的人,固然常把夫婦的财産分得很清楚,但是舊一些的便不然了,隻從女子方面說吧,一個有财産的女子嫁人之後。

    倘能把丈夫看重,當然要把财産看輕,這兩面是成反比例的。

    因為妻的财産,肯使丈夫花用,或肯為丈夫犧牲,在表面看來,定是由于愛情驅使。

    然而即就妻的私心上說,也由于看丈夫比财産貴重得多,一來丈夫給她的愛情,勝于财産給她的娛快,二來她覺着丈夫的前途遠大,無論現在犧牲多少,将來都能在共同生活中,得到若幹倍的補償。

    有這兩種關系,絕不會再顧惜不舍了。

    倘或一個妻子,隻斤斤于财産,對丈夫深閉固拒,那除了丈夫太不正經,失去妻子的信任,還可另當别論,否則不是妻冥頑無知,便是兩方愛情破産。

    再進一步,丈夫是很本分的人,妻還對他堅壁清野。

    恐怕就别有用心,或者竟不滿意于現狀,想要挾産自重,以便改嫁他人了。

    像式蓮這樣的人,我敢斷定她的心裡,已被你擁塞滿了,絕沒容财産的餘地。

    你偏賴她把你和财産看成一樣,教她臨時斟酌輕重,這不侮辱太過了麼……”式蓮聽着,忙接口道:“先生,多謝您仗義執言。

    可是您的話,我卻有一部分不敢贊同,您說有的女子,覺着丈夫前途遠大,将來可以有所取償,才肯為他犧牲财産,我認為這是偏論。

    莫說我的财産,還在虛無缥渺之中,便去争奪,也未必準能到手。

    即使完全到了,而且意外的巨款,或者因式歐一言,又行犧牲,或者因式歐有用,供他消耗,難道我這樣做的動機,竟是為預算出式歐日後必将大富,能加若幹倍補償我麼?”芷華道:“你聽錯了,我并非說财産有所取償。

    原意是由共同生活中所得的精神上報酬,能超過由财産所生的物質享受若幹倍。

    ”式蓮道:“這還近理。

    不過我還以為由愛情所發生的事,絕談不到報酬和取償。

    依您的話,我為式歐犧牲了财産,才能在共同生活中取得精神上報酬麼?那麼倘若沒有今天所談的這件事,換句話說,我沒有财産為式歐犧牲,難道式歐對我的愛,就動搖了麼?若果如此,将來式歐對我的愛,竟像是用我犧牲的财産做保障了,那豈不又成了變象的買賣婚姻?方才您說式歐侮辱了我,您這算又替我侮辱了式歐,報應來得好快呀。

    ”芷華笑道:“想不到式蓮幾日不見,居然練成了鋒利的舌頭,學生竟戰敗了先生,我甘拜下風。

    隻是我的道理,原很正當,被你解釋得過于不堪,卻有些……”式蓮忙也笑道:“我這是故意和您攪嘴呢,您那句丈夫給她的愛情,勝于财産給她的愉快,卻是我要說而說不出的話。

    我一個女子要許多财産作什麼用?跳舞、吃煙、打牌、聽戲等等姨太小姐式的揮霍事,我全不會,便是飲食起居,也是儉樸慣了,縱有千萬之富,與我無關。

    我的希望,積極的便是式歐去做一番社會事業,我用全力幫他,從工作中尋愛情的幸福,消極的便是希望式歐去度農村生活,随他隐居繁華境外,他行醫救人,也可消遣,我研究園藝,更遂所好。

    暇時登山玩水,在大自然中度我們的歲月,從清靜中尋愛情的幸福。

    這兩種希望,在我本身,固然不需要财産的助力,即在式歇,雖然作事業有時需财力作資本,但是他既不是要去經商,又不要納賄作官,隻憑着能力前進,是一雙白手就成功的。

    所以我們對金錢,毫無需要。

    你們或者以為式歐是個醫生,我正該利用這筆款項,開家醫院,好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

    這念頭我也轉過,隻是式歐的為人,肯承受我這種幫助麼?” 式歐聽着,抱住式蓮,很熱烈的一吻道:“你這話真是知道我,果然惟識性者可以同居。

    ”祁玲笑道:“所以你們才演出同居之愛了。

    ”芷華卻微笑道:“這一回的大辯論,表出式歐的人格高尚,式蓮的愛情深厚,可是我的來意,并不是為給誰表明人格,給誰增進愛情,我不遠三百裡前來報信獻功,結果落個徒勞往返,而且局中人的式歐式蓮,都不把财産為意,淡然犧牲,我這局外人,倒像很熱心似的,抹了這一鼻子灰,不是笑話麼?”式蓮道:“先生關切我們,費神奔走,我們無論得不得那财産,總是對您感激的。

    ”芷華笑道:“你們隻感激當得了什麼?我來北京的本意,不是希望式蓮去争來财産,分給我幾成麼?如今被式歐破壞,得賠償我的損失。

    ”式歐道:“您要我怎樣賠償?”芷華笑道:“我也想不起教你賠償什麼,這筆賬就轉撥到式蓮身上也罷,你要賠償我的,就付給她好了。

    ” 芷華這幾句言語,衆人都當作笑話,毫不介意,惟有式歐卻覺其中大有深意,明白她言中微旨。

    式歐當日曾愛過芷華,并曾求愛被拒,大約前事在芷華心中,還留着痕迹。

    女人的心果然微妙難測,她在前些日還當作懸案,如今有關系的三方面,都已各有歸宿,她嫁了邊仲膺,白萍得了淑敏,式歐有了式蓮,總算換了一番局面。

    芷華此來,是結束這場舊案,消滅愛的遺痕。

    她要見白萍料想是預定計劃,把這凄涼的最後一面,當作永訣。

    及至聽說式歐和式蓮,也訂了婚,便追溯舊事。

    覺得和式歐也該作一收束,就借着談笑之間,露出機鋒,表面雖說賠償的話,意中卻是向式歐暗示;以先你曾對我發生愛情,我雖拒絕,但在你一方面,未必便能放下。

    如今你已得着式蓮,倘還對我馀愛未泯,就把愛我的心,轉去愛式蓮吧。

    式歐悟會之後,立刻憶起去歲芷華在此間養病,中秋之夜,被明月窺破的一番情景。

    再看芷華,依然還像病中模樣,不禁惆怅重來,但回顧式蓮在旁,又暗生慚愧,暗想當日芷華,無論如何可愛,自已若不因她愁病相兼,無人憐惜,怎能無端生出愛心?現在已有憐惜她的人了。

    況且她給了這樣暗示,應該尊重她的意思,完全割斷舊情,再不思索,從此一面專愛式蓮,一面要永記着芷華在餘宅救命的恩惠,把她當作胞姐看待。

    想着便也用機鋒回答道:“芷華姐姐,我對您沒法賠償,隻可依着您的命令,盡我所有的,都賠償給您的學生。

    ” 式蓮聽着莫名其妙,問式歐道:“你把什麼盡其所有的給我?”式歐道:“這是你先生替你訛我呢,她要我對你忠實服從罷了。

    你可不要誤會,認為她當分的成頭,轉撥給你,向我讨取物質的供給,我可要不堪應付了。

    ”芷華也道:“我要他賠償的,原是物質,不過這物質撥到你名下,就變成精神上的作用了。

    ”淑敏笑道:“這筆賬可不好算,比如式歐該賠償芷華姐兩萬塊錢,他拿出這樣數目的物質,尚有可能。

    但若教他拿出這數目的精神,卻大費斟酌,他應該對式蓮忠實到什麼程度,什麼年限,才适合兩萬元的比例呢?”芷華聳着肩兒道:“就算是兩萬元吧,我作個比例,陝西水災募赈的口号,三塊錢一條命。

    若把兩萬元買命,該是六千六百六十六條,那麼式歐的忠則盡命,最少要作到六千多次。

    即使退六千六百六十六步來說,起碼式歐這一世,是被我買将過來,像美國買黑奴一樣,可以随便送人。

    我卻買來個美少年,轉送式蓮作終身妝台奴隸了。

    ”淑敏笑道:“芷華姐這番意思,固然很好,可惜根據太不穩當,隻由憑空生出的原故,便向人作無理要求,豈不和強盜劫奪了東西,卻慷慨的贈給他人一樣?受贈的靠得住麼?”芷華道:“怎能靠不住?即使我是強盜,劫了式歐的東西,贈與式蓮,好在已得了式歐這失主的同意。

    何況失主和得主早已情願?我這強盜行為,是雙方贊許的呢。

    ”式歐道:“我的意思,還深進一步,芷華姐是救過我性命的人,我已認定她和胞姐一樣,無論她教我怎樣做,我都決意服從。

    現在她教我把愛情全給式蓮,這是不待她說,已然如此的事。

    隻于在我和式蓮中間,更加了一層維系的力量。

    譬如我還不認識式蓮,芷華姐強派我去愛一個不相幹的人,我也要服從。

    因為我當年沒有芷華姐相救,真要不堪設想。

    我以後的歲月,都是她的所賜,所以命運由她支配,也是應該。

    ”祁玲笑道:“你這樣感激邊太太,直把她當作重生父母,卻為什麼和式蓮訂婚,不早通知她呢?”淑敏拍手道:“這叫作不告而娶。

    ” 芷華聽着式歐的話,領會了他已接受自己的暗示,從此由情人之愛,轉成姊弟之愛,不覺于怅惘之中,又放下一條心思。

    便打岔道:“不說這個了。

    這全是沒來由的事。

    你們倒玩笑起來。

    ”說着又對式蓮道:“方才你說的兩種希望,注重在哪一種呢?”式蓮道:“我不能做主,要随着式歐的意見,不論走哪一條路,我都可以給他幫助和安慰。

    ”式歐道:“我如今也很灰心了,去年初次踏入社會,就遇見許多兇險的事,足見人心詭詐,處處可危。

    而且所見所聞,都是卑鄙污穢。

    好容易退出身來,再回頭去看社會,簡直是毀人的魔窟,回想前事,更覺毛發悚然。

    若是式蓮沒有虛榮思想,能甘寂寞,我便要獨善其身,結婚後便到鄉村居住,一邊行醫,過清淡的生活了。

    ”淑敏道:“你正當年富力強,難道從現在就自甘暴棄,無聲無息的作廢人終身麼?”式歐道:“你這話就差了,我并非要完全作成隐士一流。

    我是學醫的人,在都會作名醫,或騰達到國家的衛生部長醫學院長,和在鄉村救濟苦人,不是一樣的為人類工作努力麼?怎能說自甘暴棄。

    ”淑敏道:“中國的鄉村,還在頑固不化,誰能信任你這西醫?謀生活絕不可能。

    便是施舍,也未必有人領教,求工作更成了虛話。

    清靜無為過下去,還不是變相的廢人?”式歐道:“我就不信能這樣困難,照你的說法,凡是僻陋地方,就永遠固步自封下去,絕沒開通之日了?我以為無論在什麼地方,隻要本身能努力奮鬥,做出好成績,不怕不成功。

    ”式蓮道:“我也贊成式歐的意見。

    ”淑敏道:“他的意見,你當然贊同,和他贊同你的意見一樣。

    ” 式歐向芷華道:“請姐姐給我判斷是非。

    ”芷華笑道:“我怎麼判斷呢?”式歐道:“請您替我們參酌一下,前途應該怎樣做去。

    ”芷華沉吟道·“這問題太大,我怎能參酌意見?”式蓮道:“您隻立在旁觀地位,随便談談,有什麼關系?”芷華道:“據我的偏見,這問題可以分兩種說法,大凡夫婦間的結合,和前進的路徑,有不同的兩點,一種是男子預備在社會上奮鬥,已有了标鹄,卻因為人生的路程太遼遠而寂莫,自己一個人不能獨自行進,隻可尋個異性的伴侶,藉以互相扶助,互相安慰。

    這就和探險的人,必須結合團體,互助着進行一樣。

    因為世途的兇險,絕不下于什麼窮山惡嶺沙漠冰洋啊。

    這種夫婦的結合,是由于固定計劃,前途隻有偕同向标鹄前進,絕無其他問題。

    論起來好像這結合是有所為而成功的,愛情上似乎不甚妥固。

    但是常因為在世途中,共生活同患難的原故,也時常在愛情上有長足的進步。

    就仿佛一個探險團體,起初或者都沒有什麼感情,及至萬裡歸來,每每都成了患難之交,是同樣的道理呢。

    第二種是男女雙方,隻因愛情結合到一起,事先絕沒思想前途的方向。

    換句話說,便是全沒有固定的志願,到結成同居的小團體以後,才想起人生總要前進的,無論向哪方走,無論快走慢走,絕不立着不動。

    為這臨時的念頭,才要決定前途。

    前一種是決定了前途,後覓伴侶,後一種是覓定了伴侶,才決定前途。

    這兩種你們自居于哪一種呢?”式歐式蓮同聲道:“我們當然是後一種。

    ”芷華點點頭,又問式歐道:“你既自說是後一種,那麼方才所發表的志願,是從何時起意的呢?”式歐道:“這是方才因為式蓮發生的動機,教我臨時生出的念頭,并非預先定好。

    說起我來,在早先我也有一個時間想着要向上活動,成個大人物,也知道需要一個異性伴侶,做我奮鬥的助手。

    以後我經過許多磨折,把前念都灰冷了。

    一直到和式蓮訂婚,腦中總空蕩蕩的,絕未向前途着想。

    所以我和式蓮的結合,敢信完全立在愛情的基礎上。

    ”芷華回顧式蓮道:“你呢?”式蓮道:“說來慚愧,我還沒顧得想到前途呢,這幾年過些渾渾噩噩的歲月,譬如我這一世遇不着式歐,當然我也懂得自立謀生,或者因自立而發生什麼樣的志願。

    現在既和式歐合成一體,我固然不願完全作一個寄生蟲。

    但也不屑學那過新的女子,抛開式歐而自謀經濟的獨立。

    倘或日後式歐教我作他行醫的助手,或是耕地的助手,以至于在官場交際的助手,我都情願。

    即使再進一步,他在北京,而教我到上海去教書,我也無不樂為。

    不過無論如何,都要站在幫助式歐的立場。

    ”芷華笑道:“你也和我一樣,不夠超賢妻良母的材料,足以教新人物罵死而有馀。

    隻是你兩人全未曾作前途的打算,我卻聽明白了,這樣我還可以參加幾旬。

    方才我問你們的話,大有深意,本來已決前途,後覓伴侶的一種,算是大局已定,不勞旁人參預。

    如今你們都承認是由予愛情結合的後一種,我才有參預的可能。

    你們的前途,既然不受任何限制,最好尋一條足以保護或者增加愛情的途徑去走。

    像式歐方才所說的鄉村生活,是最适宜的了。

    ” 式歐道:“芷華姐的意見,很同我吻合。

    但不知您根據什麼道理而贊成我的意見?靠得住的愛情,絕不會因環境而生變化。

    譬如我和式蓮相愛,到現在的地步,未必在鄉村就能加濃,在城市就能減淡。

    您方才的意思,似乎告訴我們,倘若完全以愛情為重,應該到鄉村去。

    我真不明白,鄉村和我們的愛情有何種關系?再反過來說,倘若我現在忽乎變志,要發揮我的功利主義,改度繁華生活,難道我和式蓮就會有破裂的危險麼?這一節請芷華姐解釋明白,好教我們有所遵從。

    ”芷華星眸徐轉着道:“這又被你問住了,我大約又是偏見。

    ”說着停了一停,勉強笑道:“算我說錯了成不成?你不必再質問了。

    ”式歐道:“姐姐,你一定有很精确的道理,為什麼不說?别當我是孺子不可教吧。

    ”式蓮也道:“我向來知道先生不說無謂的話,您對我們兩個,還有什麼顧忌?再說您居于老姐和老師的地位,正該給我開誠指導,怎隻說半句話,害我們納悶呢?”又上前推着芷華道:“先生,您說。

    ”芷華苦笑道:“你們何必逼我?我方才說了冒失話,式歐追問道理,我又說不出,那隻可再退一步,把以前的話也宣告取消,隻當根本沒說。

    你們不必相逼太甚了。

    ” 式歐見芷華好像頗有難言的苦衷,雖詫異這閑談之間,怎竟有不好出口的話,值得如此窘澀,大非當年的言語輕快,或者近來她屢經戟刺,把人鬧得也有些變了,因此便不好意思向下追問。

    式蓮卻認定死扣,非得芷華說出道理不可。

    芷華仍自推辭,式蓮道:“式歐不敢向您強迫,那是另外的問題。

    我這學生,可有向先生質疑問難的權利,就是撒賴胡鬧,想您也能原諒。

    您要再不肯說,我可要給您跪下懇求了。

    ”說着雙膝一屈,就跪到芷華身旁。

    芷華忙立起向上拉她道:“這真豈有此理,快起來了。

    ”式蓮仰首道:“有理的很,反正你不開口,我不起來。

    ”芷華張皇無計。

    忙道:“我說我說,你起來,我就說。

    ”式蓮道:“我無須乎起來,就長跪受先生訓誨好了。

    ”芷華頓足道:“你别教我着急,快起來,我準說就是。

    ”式蓮笑道:“隻怕我一起來,您又變卦了。

    ”芷華道:“你聽我說過幾回謊話?再要不信,我賭咒……。

    ”式蓮見芷華發急,方才立起,按芷華坐下道:“您快說吧,不說我還……。

    ”芷華攔住道:“你這調皮鬼,真沒法。

    其實你們問我的道理,并非我不肯說,實在可以不說。

    ”說着面容突而變成慘淡,左右看了看道:“因為這種道理。

    要牽連到我身上,好在這房裡沒有外人,并且也全知道我的曆史,就說也無妨。

    我近二年的經過,淑敏已全清楚。

    固然她未必告訴别人,然而我已無隐瞞的必要。

    在最初我和林白萍結婚,可以說完全由愛情結合。

    結婚後,才想起決定前途。

    他原先是在一個機關裡,和仲膺同事。

    在和我結婚前,便被裁撤。

    白萍為人,頗有詩人的高超思想,對名利很為淡薄。

    當時和我商量,說家财約有二三萬金,将欲變産攜我南行,買田于江湖之上,夫耕婦織,為農夫以沒世。

    我問他為何作此消極打算,他說得有賢妻,平生願足。

    人生朝露,不必再好高務遠。

    挾美人而就山水,才是難得的清福,何必在紅塵中奔走辛勞7結果恐怕毫無所得,反倒失了享受。

    我那時的思想,也和方才淑敏所說的一樣,一來可惜他的英年,二來可惜他的才幹,怎能教為我犧牲前途?甘與草木同腐,便竭力反對,勸他勉作俗人,力圖上進。

    他當然尊重我的意旨,便覓得那鐵路的職業。

    我自然也居在城市中,專社會交際,才鬧出與仲膺一段事故。

    到今日大局改變,木已成舟。

    但這一時纰缪,半世羞慚,雖然好像受着造化撥弄,不由自主。

    種種牽纏,層層束縛。

    但是絕不能自加原諒,真覺仰愧于天,俯怍于人。

    回想起來,當日若依着白萍主張,一對恬淡的人,攜着純潔的愛,到了清幽之處,與仲膺早已隔離,哪會有意外的事?風平浪靜的穩度生涯,不特顧全了白萍,成就了我自己,也開脫了仲膺。

    隻為我一念之差,不願淹沒白萍的才具,哪知倒害他做了失意的人。

    這一節我還拜托淑妹,替我補過,以後要竭力鼓勵他的精神和志趣,恢複成活潑的少年。

    至于我呢,活一天冒一天罪,良心的痛苦,是不可解除的了。

    仲膺的精神上,也未必就能妥貼,況且又落個負友之名。

    三方面的不幸,都由于我當日沒有順從白萍,這種事後悔得來麼?所以方才式歐問我,我就着經驗所得,發表了那樣意見。

    不過還要辯别一下,我把自己的經驗,來論你們的事情,似乎對式蓮是一種侮辱。

    因為式蓮為人,絕不能像我那樣胸無主宰,易受引誘。

    處在最繁華的交際場中,也絕不會生什麼變化。

    我所發的意見,幾乎是錯誤了。

    但是這好比我是一隻鳥兒,驚了弓了,雖然地上再沒有射鳥的人,或者我的同伴都披着堅甲,不怕弓箭。

    我也要勸同伴們,要隐匿在山高林深之處。

    我的話雖說得可笑,我的心卻苦得可憐,式蓮你要原諒我。

    現在我再作一個比喻,譬如财主家有一件寶物,因為牆垣高厚,仆役忠心,防守十分周密,随便放在客廳桌上,明知萬無一失,但是主人終要深藏在保險箱内,層層加鎖。

    這豈不好像畫蛇添足,多此一舉麼?然而财主的意思,就以為必須這樣做,才算更重視寶物,更給寶物得着安穩的地方。

    我由此說個自造格言。

    就是:你們既把愛情看得高于一切,要為愛情而生存,便應該給愛情尋穩定的處所。

    城市呢,是襲擊愛情的惡魔的根據地。

    惟有越僻靜的鄉村,才是越妥靠的愛情保臉公司。

    ”說着見式歐式蓮,都顔色沉寂,像在仔細領會,便又道,“我的話已說完了。

    自知是很偏的偏見,說得不對,你們隻當過耳春風罷了。

    ”式蓮搖頭道:“不,我很感謝您,能給我們一個好的路徑,絕不認您是侮辱。

    若在前些日,有人講這個道理,我一定反對。

    因為我自信思想純潔,意志固定,若為保護愛情,避開城市,那簡直自己信不過自己,是很可恥的事。

    從我認識了您,知道了您的事,現在再聽了您的話,我就不敢固執了。

    我對您的為人,體察得很清楚,沒一處不使我佩服。

    至于思想的純潔,意志的堅定,都在我之上,連您……。

    ”說着似乎不好意思說下去,便咽住了。

    芷華道:“你盡管說,不必吞吐,對我有什麼礙口的?”式蓮慢吞吞的道:“我可太不恭敬……。

    ”芷華道:“我的事都公開了,何況咱們講的是道理,房中又沒外人,你何必顧忌?”式蓮才又接下去道:“我見您這樣的人,都不能避免外界的引誘,足見冥冥中有一種撥弄,為人力所難拒。

    因而使我的自信力減少。

    倒膽怯起來。

    方才您比喻得很是,寶物雖然随便放着也不會丢,然而何如藏得嚴密些好呢?我為珍重我們的愛情,決意服從您的意見,和式歐同度鄉村生活去了。

    ”式歐在旁。

    早聽直了眼兒,到式蓮說完,便走過去。

    握着她的手道:“蓮,我感激你,你為我把你自己都忘了。

    ”式蓮道:“你這話說反了吧?我隻為了自己,要把你誤了。

    論理說,我應該助你前進,現在因為自己的前途幸福,竟扯着你後退呢。

    ”式歐搖頭道:“不然,我本應該掙些名譽地位,以及金錢,供你享受,如今倒教你随我到冷落地方,去做一個村婦。

    人生的一切榮耀,都成了泡影。

    這不是你把前途都殉了我的希望麼?”芷華拍手笑道:“瞧你倆,這種客氣,怪有趣的,其實你倆都說的廢話啊。

    總而言之,你們兩個,連我也算在内,咱們都老實自認是弱者吧。

    既是弱者,當然懼怯外來魔鬼的引誘,又把愛情看得高于一切,所以這個消極途徑,是極正當的趨向。

    雖然在全部人生觀上,未嘗沒有錯謬,但是在愛情的界域中,卻是無可指摘。

    走吧,遠離人類的大自然中,才是愛情絕好的遊泳場。

    不特你們,連我也要追在你們後面,高飛遠走了。

    ”芷華這最末的一句話,方才說出,衆人全都愕然一怔。

    淑敏叫道:“芷華姐,你這是……你也走……?上哪裡?”芷華怃然道:“你們知道,我今天憑空到來,是為什麼?我本是前來辭行。

    在這分手之前,和你們見個面兒,隻怕你們鬧什麼送行等等的玩藝,就不願當時發表。

    想着再等幾天,用通信方法,向你們說明真相,如今卻忍不住說出來了。

    我這番雖和式蓮走同樣的路,情形與式蓮可絕不相同。

    式蓮原是絕對純潔的,還要特别珍重,離開多引誘的城市,我卻是已經堕落了。

    因為回想舊事,一來觸景傷情,二來凜然可懼。

    這就仿佛當初盲人瞎馬,在深池落下過一次,如今好容易掙紮出來。

    可該離池邊遠些走路了。

    在其初呢,我和式蓮也有同樣的意見,以為不能為自己的愛情,使男子失了飛躍的機會。

    無奈這種正當的道理,已然害我負了白萍。

    現在我隻可警惕着,顧全着仲膺吧。

    況且憂能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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