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都由會計和東家直接交代,無須白萍自當繁劇。
但這也要感謝東家的忠厚,使白萍免去許多麻煩。
暫且不提公司方面的事。
且說龍珍投到法院以後,第一次經過如何審訊,外間不得知道。
到了第三日,才又接到法院傳票,傳式歐白萍等一幹案中關系人,下星期一前去聽訊。
這次大家都知道案子眼看水落石出,所以十分安心。
隻白萍仍是跛躇不甯,精神上似乎更加痛苦。
到了星期一,白萍等同到法院。
推事升庭時,先提出龍珍審問。
龍珍把一切詳情都說了,但避過被祁玲刺激的事。
隻說嫉妒白萍和淑敏定婚,故而謀殺白萍,以苦淑敏,結果弄得陰錯陽差。
對芷華也諱過仲膺一節,隻說自己下毒以後,畏罪逃到天津。
遇見芷華,自己因為她是白萍的前妻,必也喜歡聽到情敵淑敏的死亡,于是把自己所作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訴她。
芷華好似很為快心,勸自己遠遠躲避,自己就遠走關外。
以後看報,見芷華投案自認兇手,我良心上萬分不安,躊躇了好幾天,才決意回到北京投案。
”推事聽了道:“你來投案,是出于良心驅使,不忍叫無辜的人代受罪名。
這原是很好的,不過你所說下毒的日子和情形,都和芷華的相同,若沒有特别證據,很叫人難以斷定。
”龍珍道:“芷華是從我口裡聽去,自然說得一樣。
”推事道:“反過來想你也可以從報上看得芷華的供詞,和她說一樣的話啊!”龍珍道:“我這是甘心抵罪而來。
若不是情真事确,難道無故的把性命作兒戲來和人争死麼?,推事道:“不能這樣說,要知道來求死的還有一個呢。
這案中兇手若果是你,你應該再提出一點有力證據。
”龍珍沉吟道:“第一買海龍因的地方,我是黑夜随車夫去的,業已不能記憶。
第二定制那鑰匙的鋪子也不成。
……”忽叫道:“有了。
我知道芷華絕沒到公司下毒。
她便在以前住過幾天,也未必能記憶那下毒的暖瓶茶壺是什麼樣子,和裡面所下的分量。
請堂上多多尋些式樣差不多的茶壺暖瓶,和那二件下過毒的放在一起,叫我和芷華指認,誰能全認對了,便是真正兇手。
除此以外,還有我定制鑰匙的地方。
第一家我沒有取去,景韓和祁玲已曾查訪過了。
但是那家的主人,不能記憶定鑰匙人的面貌,沒法證明。
不過我在另一家定制的,卻取了去。
雖然那鑰匙也已經丢了,我還能說出那家銅器鋪的名兒。
記得那掌櫃是個麻子,堂上可以派人到楊梅竹斜街一間門面的小銅鋪,把那麻子掌櫃傳來,問他在某月某日,有個女子拿着圖樣去定鑰匙。
早晨定下,晚晌去取,多給加倍價錢的,是什麼樣兒?我想那掌櫃一定記得我,因為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那掌櫃的小兒子,向我叫麻姑兒,那掌櫃的把兒子打哭了,我還給了幾個銅子哄他呢。
倘然那掌櫃一時記憶不出,還可以把我和芷華立在一處,叫他辨認那日去取鑰匙的是誰。
隻要他能想起一點影兒,就不難水落石出了。
”推事沉吟半晌,才向法警低語,吩咐幾句,法警自出去了。
這時才叫提芷華上堂。
芷華到了庭上,一見龍珍,立刻顔色大變。
知道自己的圖謀,行将一敗塗地。
暗暗抱怨龍珍,不該辜負自己的心,竟來自投羅網。
推事向芷華道:“你來投案,供認淑敏是你所害。
現在這龍珍和你一樣舉動,承認同一的案子。
據她說殺淑敏的事,與你毫無關系。
隻因她對你訴說了作案經過,你就背着她前來投案。
這事可是真麼?”芷華道:“請堂上不要信她,龍珍是有神精病。
平日跟我感情很好,我下毒的事,曾經告訴過她。
現在定然是她不忍我受罪,所以前來舍身救我。
她和白萍淑敏,都沒有關系,不比白萍是我的舊夫,淑敏是我的情敵。
她怎無故害人呢?”龍珍接口道:“姐姐不必再說假話,一切事情我都對堂上說了。
咱們也不必分争。
我且問你,你說到公司下毒的日子,恰是景韓出門的一天,原本很對,可惜是從我口裡聽去的。
不過你去的時候,是幾點鐘?進門時看門的人問你什麼話沒有?并且看門的人是什麼樣兒?”芷華道:“我去的時候,是早晨六點半鐘。
公司大門開着,并沒看見看門的人。
”龍珍笑道:“你倒很會說話。
還有白萍房中是什麼樣兒?下毒以前,那茶壺暖瓶都放在什麼地方?下毒以後,你又給放在哪裡?”芷華這時真有些不知所答。
隻得含糊說道:“茶壺在桌上。
”龍珍道:“自然在桌上,誰也不會放在床上。
暖瓶呢?”芷華道:“在屋隅茶幾上。
”龍珍道:“兩個都在茶幾上麼?”芷華無語點頭。
龍珍又道:“下毒以後,你又放在哪裡?”芷華道:“都放在原處。
”龍珍向景韓祁玲道:“這位置大約和你們所見的不一樣吧?”又向芷華道:“你可記得當時怎樣把海龍因放下去,原來暖瓶裡有水沒有?”芷華道:“我哪有那樣細心?隻拔開塞兒,匆匆把白面兒倒下去就完了。
刀龍珍道:“你沒留心,我卻留心了。
兩個暖瓶裡原有的水都倒出去,控淨了,才把藥倒進去,還搖了半晌,叫那細末都黏在裡面壁上。
不信現在打碎了那暖瓶看,準和我的話一樣。
”說着法警進來向推事禀告一聲。
推事高聲道:“不必再多說。
現在用實物證明一下。
你二人既都承認親手下毒,必然能認識那茶壺暖瓶。
你們倆先試着認一認看。
”說着便有法警擡進一個大木箱,放在地下,從裡面取出許多壺瓶。
式樣各有不同,約有二十多件,随便擺在地面上。
推事道:“你們二人誰先辨認?”龍珍道:“請芷華先認好了。
”說着就轉向外立着。
芷華望着地下的瓶壺,心中茫然無主。
遲疑半晌才道:“我是匆匆的下了毒藥,哪有工夫細看家俱是什麼樣兒?現在實沒法辨認。
”推事道:“那麼你是不能認了?”芷華點頭無語。
推事又向龍珍道:“她說不能認出。
你呢?”龍珍道:“我在下毒時候,摩挲半天,自然能夠認得。
說完就走過去,将手一伸,拿起個茶壺道:“這把壺裡我下藥最多,都藏在壺嘴兒裡。
”随說将壺放在一旁。
又尋出兩個暖瓶道:“這兩瓶中的一個,已經裝水毒死淑敏了,另一個定然有藥沾在裡面周遭。
若有人不信可以打破了看。
”說罷将兩瓶和茶壺放在一處。
然後退回幾步,立在原處。
法警立時把她尋出的瓶壺放在推事面前。
推事吩咐将芷華龍珍帶回原押。
宣告辯論終結。
七日後宣判。
便自退庭。
式歐白萍等仍同行歸家。
大家都明白這案子行将水落石出。
芷華定可無罪出獄。
式歐便暗地和祁玲商議白萍芷華的善後事宜。
式蓮也參加代為設計。
經過幾日,計劃已妥,隻待實行。
到了七日後,衆人重赴法院。
推事正式判決。
龍珍陰謀殺人,雖然原意不在淑敏,但是立意謀殺白萍,也照樣能使故殺罪成立。
應按刑法某條,處以無期徒刑。
芷華的行為,近乎玩法,姑念本人曾受刺激,似有神經病。
從寬處徒刑兩月。
緩刑三年。
餘人俱各無罪。
式歐聽刑以後,忙替取了妥實鋪保,将芷華接出來。
芷華好似發癡一樣,由式蓮扶出法院,垂頭一語不發,上了預備好的汽車。
式歐式蓮左右夾持,頻頻慰藉。
芷華在半路如夢初醒的道:“你們帶我上哪兒去?”式歐道:“請您先到我家休息。
”芷華道:“你家裡有誰住着?”式歐道:“隻我兩個,并沒别人。
”芷華道:“請你叫我下車走吧,我不願上你家去。
”式蓮道:“您不上我們家,現時有哪裡可去?況且我也不能放你走。
”芷華道:“暫時到你家去也行。
可是我萬萬不能見人。
”式蓮道:“那是自然。
我明白你近日精神太困頓了,到家就收拾淨室,請你休息。
怎能叫别人攪擾呢?”芷華默然半晌,又道:“最要緊的,你們不要叫白萍見我的面。
”式蓮道:“是是。
現在我隻求你靜養。
等精神恢複以後,你想見誰和不願見誰,就随你的便。
如今萬不會任人來打攪你的。
”芷華方才無語。
坐車回到式歐家中。
式蓮便将她扶入自己寝室,先伺候着沐浴更衣,又吃了些飯,就整理枕衾,叫她安睡。
此際式歐早去陪着白萍了。
祁玲景韓都另在一室,靜聽消息。
白萍在法院聽判以後,便被祁玲景韓挾歸。
所以他雖知道芷華等于無罪,卻不曉得下落如何。
及至式歐回來,白萍隐忍半晌,才問道:“式蓮呢?”式歐道:“她和我一同回來,到自己房裡歇着去了。
”白萍抱着頭道:“我看見龍珍在庭上,聽到判決無期徒刑,神情竟很得意。
這女子雖然兇狠,可是意志堅決。
倘然當初不遇見我,她何緻落這悲慘結果?咳!淑敏是死了,龍珍也等于離開這世界。
剩下我一個負罪的人,活着又有什麼意味?你何必還上緊的監守保護我呢?”
式歐漫應道:“可不是,我瞧也是那樣。
反正龍珍自作自受,到了今日,她倒可以心安理得。
你就不必再這樣胡思亂想了。
”白萍道:“我還不大懂得法律。
像芷華判了徒刑,又是緩刑三年,現在能出獄不能?”式歐道:“誰知道麼?我們聽完宣判,經過原保的手續,就各自回家了。
誰也沒注意芷華怎樣。
”白萍聽了扶頭不語。
過了一會,忽的站起說道:“老弟,你今天可以放我出去一趟。
我敢立誓,決沒有意外的行為,少時便可以回來。
”式歐搖頭道:“我萬不能放你出去。
你的精神還未恢複,老實在家裡靜養吧,有事也要等些日再說。
”白萍搓着手道:“我知道你是好意。
可是你也不能太限制我的自由。
實告訴你,現在若不放我出去,我不定要急出什麼病來。
”式歐道:“你幾天來都很安靜,怎麼忽然這樣急躁?倘真有要緊事,可以交給我替你去辦。
”白萍搔着頭發,焦急萬狀的道:“你何必這樣逼我?我可要忍受不住了。
”式歐道:“你這是神經昏亂。
所以性情不定,我是醫生有管束病人的權利。
不許你出門,你就應該服從。
”白萍微怒道:“我沒病。
”式歐道:“我卻知道你病已很深。
”白萍道:“就是我病得快死,也并沒請你這醫生療治。
你不能管束我。
”式歐見白萍将要動怒,忙改容笑道:“我本不能管你,不過用朋友情誼勸你,總可以的。
你今天很勞乏,不能再受辛苦。
趁早安心休息,有什麼事明天我陪你去辦。
”白萍想了半晌道:“你不肯放松我,也是沒法。
那麼現在求你陪我出去一趟,成不成?”式歐道:“上哪裡去?”白萍道:“法院。
”式歐道:“哦,是了,你是要打聽芷華的情形,那又何必親身前去?打個電話問問就明白了。
”白萍道:“打電話去問誰呢?再說法院裡人也未必肯告訴吧?”式歐道:“有個法警楊治,給我送過幾次傳票,很為相熟。
我還常送些豐富的車資,現在打電話去問他就成。
”說着就撥了電話号碼,請那楊治說話。
須臾對方有了回聲。
式歐道:“你是楊治麼?我是張式歐。
這些日多蒙你關照,感激極了。
改日有工夫到舍下吃頓便飯。
現在有位朋友打聽你件事,請他直接說吧。
”說着就将耳機遞給白萍。
白萍接過問道:“楊先生,請問你,毒殺案判二月徒刑的芷華,現在怎樣了?”隻聽對方答道:“已然保釋出去,不在法院了。
”白萍道:“誰保的?”對方道:“我還知不清楚。
”白萍又道:“她到哪裡去了?”對方道:“不曉得。
”白萍嗒然若喪,放下耳機,向式歐道:“她離開法院了,但不知是誰保釋出去的。
請你代為打聽一下。
”式歐心裡暗笑,面上故作莊容道:“芷華在北京有熟人麼?”白萍道:“沒有。
”式歐道:“她既沒有熟人,你又未曾保她,那麼請你想想,現在還有誰在北京?還有誰有保釋的義務和權利?”白萍愕然一驚,旋又恍然大悟道:“莫非是邊仲膺?”式歐道:“我想,雖不中不遠矣。
”白萍頹然倒在榻上道:“果然如此,倒是極好。
”式歐拿過被子,替他蓋上道:“既然極好,你還不該睡一會兒麼?”白萍閉目不語。
式歐帶上門悄然出去,暗想這幾句話足可以叫白萍安卧一日,便走到祁玲房中。
見式蓮也在那裡,問芷華如何?式蓮答說已經安睡。
式歐向祁玲道:“現在百事俱了,隻差最末的一點。
你和景韓可以先到西山去,定妥房子住下,我們明日就到。
可是你們要布置妥貼,萬勿露出破綻。
否則這出戲唱不好了。
”祁玲道:“我自然會辦,你放心吧。
不過明天路上也該留神,不要互相撞見。
”式歐又取出一張名片道:“這片子是孟氏别墅的主人孟佩忱給我的,你帶了去,給那别墅的看守人一看,就可以随便進去居住。
其餘的事,都按咱們昨天商議的辦去好了。
”祁玲接了名片,便和景韓走了。
式蓮仍去陪伴芷華,式歐也去看守白萍。
白萍直卧睡了一天,晚晌才起。
式歐陪他吃着飯,白萍又要求式歐許他出去。
式歐道:“現在你沒有什麼可挂念的,正好安心靜養。
我敢說除了我家以外,再不易尋着适宜居住的地方。
”白萍道:“我并非隻想換地方住,實在感覺這京津兩地,傷心的痕迹太多,不願再留。
想要費幾天工夫,把公司正式結束一下,向東家作個總交代,就自己高飛遠走。
尋清靜區處去度殘生。
”式歐道:“這個我也不能攔你,本來你已禁不住受刺激。
應該換換環境,改改生活。
不過現在你體氣太弱,不能做事,也禁不住旅行的勞苦。
可是成天悶在房裡,也不像話。
依我說,你不如就近換換空氣。
等身體好些,再實行你的計劃。
”白萍道:“就近上哪裡?天津麼?那可恨的地方,我再也不去了。
這次若不為上天津去玩,淑敏何緻于死?”式歐道:“天津如何能夠養病?我勸你上西山,并且我也要去。
有位朋友孟佩忱的别墅,可以借住,一切都很方便。
咱們去住十天,回來就各辦各事,我也不管你了。
”白萍想了想,便欣然答應。
他的意思最注重十天後脫開式歐監視,可以自适所适。
至于别事,根本不在考慮之中。
式歐見他允諾,就約定明晨啟行。
先行預備好應攜物件,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清晨,式歐絕早喚起白萍,一同收拾完畢。
坐汽車直奔西山。
到了孟氏别墅,從前門進去,見裡面地方闊大,花木幽深。
中間有一道小河,是由外面引來,曲曲折折的經過墅中,河上還架了一拱虹橋。
其餘樹石台榭,也都位置宛轉深邃,美不勝收。
墅内的住房,卻分兩處。
一座較大的樓,建在西北角。
摟頂挺出于蒼翠的楊柳叢中。
一座小樓在東南面,臨水而築,通體全白,影兒映入河心,好象自塔一樣。
看守人已得了先來的祁玲的囑咐,領式歐等過了小橋,直到小樓之下。
白萍仰望樓頭橫額,題着夕陽紅半四字,不禁大為佩服。
因為這四字本來很是平常,以前用作樓名極多,隻因為這座樓都是白色,所以顯得夕陽紅半分外有意趣。
便問道:“這主人是作什麼的?看園中情形,就知道這人不俗氣。
”式歐道:“盂佩忱是位少爺。
他父親作過知府,很有名的。
”說着看守人開了樓門,二人進去,見裡面陳設井井。
到了樓上,四面開窗。
窗外都被碧樹包圍,光線雖足,但綠陰陰的稍為幽暗。
房中家俱也全是竹椅藤榻之類,潔無纖塵。
白萍開了一面窗戶,不想窗外柳樹柔枝,竟随着探了進來,倒吓了一跳。
當時看守人将他們的行李送入,展在榻上。
式歐向看守人道:“我已經同你們主人說好了,要在這裡住十天半月,隻好勞動你代為備辦火食茶水。
聽說你是有家眷在這裡的,大約不緻十分麻煩。
”說着就拿出一疊鈔票道:“你拿去随便辦理,幾時用完了再向我要。
”白萍看式歐給的錢很多,約近百元,暗想兩人十天夥食,又何緻用這些?式歐未免太大方了。
看守人接錢出去,送進茶水。
遲了須臾,又送上早飯。
四樣菜兒很是豐盛。
白萍暗詫這飯做得也太快。
怎才給了錢就有飯吃呢?式歐見他疑惑,忙解釋道:“這一定是看守人自己的飯,先送來給我們吃。
”白萍也未入心。
及至把飯吃完,看守人來收家俱,式歐便和他說閑話,問主人可常到此來住?”看守人回答:“主人今年還沒有來過。
隻是數日前有主人的親眷王小姐,帶着小婢前來,住在大樓中。
據說主人或者要來靜養幾日,所以這幾日很忙,正掃除大樓那邊的房屋呢。
”式歐道:“我隻當園中沒有别人。
原來大樓裡還住着女眷,以後出入倒要檢點了。
”看守人道:“沒關系。
大樓那邊另外有門通着外面,出入不會遇見,他們女人膽小,這邊草高樹密,太清冷了,一向都不敢過來。
”看守人說罷出去。
式歐也陪着白萍到山中遊散,直跑了半天。
到夕照西料,方才回來。
進門便用晚飯。
飯後各據一榻,一面閑談,一面看帶來的書,很早的睡了。
次日仍是如此。
清淨中度着時光。
到第三日午後,看守人忽然送進一封信來,交給式歐。
式歐拆看以後,忙向白萍道:“這信是式蓮來的,說家中發生了一點小事,得我回去親手辦理,現在隻好趕着去一趟。
若能搭着适合時候的汽車,今天或者能當日回來。
如其不能,明天一早也要到的。
對不起,你自己寂寞一半天吧。
”白萍雖不願他走,但也無法挽留,便道:“你有事請便吧。
隻希望早來,我一個人太冷清。
”式歐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不過我若今天不回,你最好到山上跑跑,叫身體勞乏,回來吃過飯就睡,不要胡思亂想。
惹出花妖木怪來尋你,弄成像聊齋裡所說的,某生者讀書山寺,忽涉遐思,夜半有美女入戶相就……那可就庥煩了。
”白萍笑道:“果然如此,倒也不錯。
不過你念聊齋隻念了一半,最末後的結尾,還有患瘵而卒一句呢。
我隻盼這句話實現。
”式歐又笑說幾句,便自走了。
白萍獨居無聊,又不願出去,悶得睡了回午覺。
醒後見滿屋金光閃爍照眼,原來是西沉的夕陽,穿過柳樹枝葉,将光線篩入房中。
白萍閉了閉眼,才下床趿着鞋,拿了兩本書,到了樓下,将一把藤子睡椅,拉到樓外臨水之處,高卧看書。
這時樹上蟬噪,草内蟲鳴。
鼻中聞着水氣土香,和草木發出的清味。
又加陣陣涼風,從水面吹過,真覺胸懷俱爽。
心中自念,人生苦味,業已嘗盡。
以後隻有兩途可走,一是重入社會,做個冷酷無情的人,專心盡力地做一番事業。
一是避開人境,逃入山林,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就現在的情景看來,明白入世就有人事纏擾。
若沒擺脫能力,仍要作繭自縛。
又哪如獨善其身,蕭然世外呢?倘然這别墅是我的産業,我就立志老死于此,永不出門了。
白萍方在沉思,看守人送了飯來。
白萍就令他掇張小幾,放在面前,草草吃過。
看守人收拾飯具,又送進一壺茶。
這時夕陽已将沉落,白萍望着眼前水濱生的蘆草,高可隐人。
卻從那蘆草尖端上,望見對面大樓的紅色尖頂,被幾株大葉楊樹襯映着,顔色分明可愛。
從大樹的縫隙中,隐約可見一兩面樓窗。
那窗子是開着的,裡面白衣飄拂,似乎有人在臨窗外望。
白萍猛想起前天看守人的話,暗想主人的親戚女眷,攜着一個小婢,住在園中。
居然能忍受這寂靜的環境,真也算胸襟不俗了。
都市的女子,那一個不征逐繁華,怎肯這樣淡泊自甘呢?就以我這樣飽經憂患的男子而論,住在此中,本是最适合的境遇。
但今天式歐走了,乍失伴侶,便有些清寂難堪,女子恐怕更不行了。
但是那女眷還有個小婢作伴,也許能朝夕談心,毫無所苦。
接着又想起環境随心境變化,自己一人在此不勝冷寂。
倘然在當初芷華未離之時,或是淑敏未死之日,能兩人同栖在這裡,恐怕就變成洞天福地了。
白萍正在思想着,遠近樹上的鳴蟬噪晚,初聽聒耳,久聽就黨若有節奏,像火車輪聲似的,有了催眠的力量,白萍不自覺的竟然睡着。
醒時張目,突見奇景。
當頭一彎涼月,挂在柳梢,好似入了另一個世界。
白萍替瞢騰騰,自疑還在夢中。
這時面前有個蝦蟆,由岸草中跳入水内,噗咚一響,才把白萍神智喚醒,想起自己現在何處。
低頭看樹影滿身,好像一個個的銀點兒,随風閃動。
坐起摸摸茶壺,已然冰冷。
知道自己這一覺睡得很長,料想不能再睡了。
便飲了口涼茶,立起疏散一會,仍坐到那裡看月。
過了一會兒,自覺清寂無聊,重複立起,踱到小橋之上。
立了片刻,見橋那邊兒不遠露着涼亭的尖,想過去看看。
便過橋去穿花拂柳,向小亭而行。
将走近了,忽見眼前橫着一道密行的小洋松,頂端剪得甚齊,約有四尺多高,好似隔了一道短垣,無隙可入。
白萍隻得沿着這道松垣向北走,這時已能瞧見那座大樓的全部輪廓了。
白萍猛想起這樓中住着女眷,不好走近,欲待退回。
又轉想此際樓中人定早睡了,自己又不向距樓太近的地方去,料無妨礙,便向前走。
到了松垣盡處,轉将過去,仍靠着松垣的裡面走。
快到那涼亭近前,眼前又是一排龍爪槐樹,濃陰相接,好像一柄柄張開的傘,成行排列。
白萍從樹隙中挨身而過,立覺目中豁然開朗。
原來這邊另是一種景況,那座大樓周圍,竟是城市中的式樣。
旁邊是一方平坦之地,收拾成小花園,許多花畦,種着各式各樣的花兒。
那涼亭卻和大樓一南一北,遙遙相對。
白萍從涼亭邊樹中鑽出來,先看見大樓的巍然巨影,其次瞧見被月色鋪滿的花畦,心中一半驚詫。
這園中構造曲折,自己本不要近走大樓,但竟被曲折的樹排,引到這别一洞天中來了。
一半羨慕園主的匠心不凡,當日必然大費經營。
這些思想在白萍腦中,不過幾秒鐘的顫動。
他由樹中挨身出來,隻一揚頭的當兒,猛聽背後有人聲嗷的叫起來,忽然驚極而号。
白萍也吓了一跳,急忙回頭看時,隻見涼亭的欄杆上,坐着一個穿灰色素衣的女子。
長發披肩,卻用手掩着臉兒。
白萍才明白自己出現得太突兀了,這女子定是那看守人所說的主人戚眷,在此望月獨坐,見我從樹中鑽出,怎會不大驚欲死?于是萬分後悔,不該過來亂闖,便向前走了幾步,鞠躬說道:“女士不要怕,我也是來借住的客人,就住在那邊小樓上,無意中走了過來。
想不到叫女士受驚,真是該死。
請您不要怕,多原諒。
”那女子原本坐在矮欄上,月光照着全身。
白萍看得很清楚。
她聽着白萍說話,緩緩立起,但是手兒還沒離開臉兒。
月光也被涼亭的茅檐遮住,隻瞧到她頸際以下,臉兒隐到陰影中了。
及至白萍把話說完,滿以為定能止住她的驚恐。
不料那女子聽完白萍的話,才把掩臉兒的手離開,忽又咦的一叫,手兒重掩到面上,身體搖動了幾下,撲地又坐到欄上。
但是身體重心已失,竟向後倒去,跌入涼亭中,腳兒還翹在欄上。
白萍也大驚起來,心想自己雖然使她受驚,但已用言語安慰了。
怎她一看自己,倒更驚得跌倒?難道我今天面上有了什麼怪狀?或者真是花妖木怪附了體麼?這時也顧不得仔細思索,就跳進欄内,蹲身将那女子扶起,坐在地上。
那女子的手仍掩着臉兒,但身體卻顫抖得十分利害。
白萍忙和聲道:“女士,我已經對您說明白了,您為什麼還害怕。
請您細看看,我實在是個人。
若知道女士在這裡,萬不敢深夜過來。
”那女子隻不作聲,半晌才用極細的聲音說道:“你請走吧!”白萍聽着這聲音甚是耳熟,也沒甚介意,就道:“我吓着了女士,怎能自去?我送你上樓去吧。
”那女子搖了搖頭,又低下去。
她似乎要揮手叫白萍走,又不肯把手離開臉兒,便隻見臂肘搖動,低聲道:“請,請。
”白萍以為她讨厭自己,就不敢再堅持送她回樓,隻可緩緩立起道:“既然女士叫我走,我隻可從命。
一切請您多原諒。
”說着就跨出欄外,由原來的樹隙中鑽出去。
心中暗自納悶,這女子好生奇怪,竟被自己吓成那樣?而且緊緊掩着臉兒,不敢相看。
自己說了許多抱歉的話,她并不答言,卻隻管揮之使去,未免太奇怪了。
莫非有神經病吧?白萍心内尋思,腳下便停住了,立在樹下正然怔着,忽聽隔樹那女子嘤然一呻,哀叫道:“白萍,白萍,你真走了。
走了也好。
我本怕見你啊!天呀!我為什麼在這裡遇見他……”白萍聽得清清楚楚,大吃一驚。
立刻悟到是芷華的聲音。
隻覺精神震動欲狂,猛一回身,仍由樹隙鑽回涼亭之側,向裡一看,那女子仍坐在原處,卻高張兩手,向空就抱。
借着月光反映,瞧出果是芷華。
白萍叫了一聲,直向前奔,卻忘了前有欄杆,把腳絆住,立時全身傾側,向前倒去。
正跌到芷華身邊,也顧不得疼痛,更不暇起立,伏在地上就叫道:“芷華!你呀,我可又遇見你了。
你方才怎不叫我看見你的……。
”芷華這時張目如癡,但是手兒卻不自主的撫到白萍頭上,微喘着道:“你……你怎又……回來……跌着了麼?”白萍已掙紮着坐起道:“不不不要緊。
你怎也在這裡?”芷華滿面淚痕,低聲道:“我是式連帶來住的。
”
白萍大悟道:“我也是式歐陪伴來的。
哦,我明白了。
這是弄的圈套,故意叫我們遇見。
”說着仰首籲氣道:“我該謝謝他們。
”芷華卻低語道:“我可怨恨他們。
”白萍一怔道:“你難道不願意見我麼?”芷華搖頭一歎,也沒答言,就自立起,由欄杆的缺口走出亭外,白萍怔了一下,也立起随在她身後,低聲道:“你為什麼不願見我?”芷華向前慢慢踱着,悄然答道:“相見隻有難堪,豈不是多此一見?實告訴你,我已經決定三五日裡就永遠離開這裡了。
又何必在這時多一次無謂的見面。
”白萍這時腦筋略覺麻木,沖口說道:“你是要回沈陽去麼?”芷華忽縱聲笑道:“或者如此,你問的很好。
”白萍猛然醒悟,知道芷華再不會與仲膺結合,而且仲膺業已遠走高飛,不知所往了。
便癡癡地在她身後跟着,卻半晌無語。
芷華忽緩緩立住回身說道:“你還是請走吧,我若是可以跟你見面,方才又何必那樣遮掩。
與其相對着大家難堪,不如快些離開。
”白萍突然握住她的手道:“我不能走,并且更不能離開。
”芷華道:“為什麼?”白萍道:“因為我是你的丈夫。
一芷華道:“怎你現在還說這話?我已經不是你的妻了。
”白萍也反問道:“為什麼?”芷華道:“因為我作了許許多多對不住你的事,并且曾跟邊仲膺結了婚。
”白萍搖首道:“我不承認你已和仲膺結婚,是出于你的本意。
并且我也未曾和你離婚。
”
芷華一怔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要翻老賬,舉發我重婚的罪?”白萍道:“不不。
我隻要主張我應得的權力。
”芷華大愕,半晌說不出話。
白萍悲聲道:“芷華,一切我全明白了。
最初隻由于我所見太偏,才弄出這許多波折。
倘然第一次我能原諒你,你定能立時悔過,仍作我的賢妻。
然而我總疑惑你偏愛仲膺,屢次不由衷的推讓,以緻害你颠沛流離,受盡精神痛苦。
如今經過這次變故,我完全覺悟。
知道你對我的愛情始終不改,并且仲膺也已遠行不歸。
咱們的舊事就叫他永遠過去。
你應該恕過我以前的錯處,重度咱們的新生活吧。
”
芷華聽了,淚珠瑩瑩地道:“你能這樣原諒我,我是感激極了。
無奈我的身體靈魂,完全污損,絕不配再作你的伴侶。
白萍你聽明白,我可不是不愛你,更不是惦着别人,隻為我絕沒臉兒跟你複合了。
而且你是個男子,也不能這樣不顧名譽的重收覆水。
便是勉強重合,我這羞恥慚愧的心,一世也無法忘卻。
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難過,這是為我打算。
至于為你打算,收了我這不貞潔的妻子。
以後怎能擡頭見人?所以我勸你收起這個念頭,再不要理會我吧。
”白萍歎息道:“你不能這樣說。
我隻為當初執着偏見,抛棄了你。
離家出門,遇了很多意外的事。
第一得到龍珍,第二遇到淑敏,種種行為,簡直倒行逆施。
所以落到這不幸的結果,把我的心已然灰到萬分,再沒有絲毫生趣。
你若不能允許我,我真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
還是方才的話,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你我全有不是,誰也不要記憶了。
至于外人議論,根本無須理會。
何況一班朋友,以前尚能對你原諒,對你同情,經過這次訟事以後,大家更敬佩了。
隻看這回咱們遇見,你是式蓮陪來,我是式歐陪來。
分明是他們預定的計劃,叫咱們在這冷靜地方見面。
式歐是淑敏的哥哥,他妹妹由我而死,他居然能這樣好事,可見他是十二分敬服。
至于式蓮祁玲等人,就更不必提了。
再說我經過一番風波,業已灰心上進,隻求精神上有所安慰。
咱們大可以換個地方居住。
謀個足以養身的職業。
去度劫後的生活,享受老年伴侶的快樂,豈不很好?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芷華聽了,沉思半晌道:“我作了不好的事,放蕩夠了。
因為仲膺已去,無所倚賴,又回到你身邊,這真是無恥婦人的行為。
”白萍瞪目望着她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
”芷華苦笑道:“我不這樣說,旁人也這樣說啊。
”白萍道:“旁人知道你的,絕不會這樣說,你要知道這是咱們兩人的事,何必管旁人?”芷華道:“就為咱倆着想,我也是不再跟你的好。
何必把這不貞潔的身體再作你的累贅呢?”白萍聽她言語中已不甚堅持,就道:“你自己的意思不能作準,我和你并沒離婚。
丈夫有向妻子要求同居的權力。
現在我十分需要你,你得允許我。
”芷華道:“可是我已經又和仲膺結過婚了。
”白萍道:“那個我不知道真假。
便是真的,在法律上也不能生效。
”芷華道:“再說我也沒臉再跟你……。
”白萍道:“那是你自己疑心。
作妻的回到丈夫懷裡,什麼叫沒臉兒?我要強制你同居了。
”芷華道:“你何苦這樣逼我?固然你用正道來責備,我沒法違抗。
比如你立刻要我同居,我也隻有服從。
因為咱們法律上的關系并沒斷絕。
你又不承認我和仲膺的婚姻,我若執定說曾嫁仲膺,此身已玷,那就不啻自己檢舉所犯的重婚罪。
所以現在你是主動,我是被動。
一切不能自主,不過你要明白,我已然是失貞的婦人了。
比方你有件衣服,曾經落到糞坑裡,沾滿污穢,你重又拾起,把表面刷洗一回,仍舊不嫌棄的穿到身上,這時你對那污穢衣服的恩惠,可算到了一萬分。
但是你自己時時想起這衣服是曾經污穢的,能不心裡作嘔嗎?倘然這衣服再穿到十年八年,恐怕你要害神經病吧?”
白萍搖頭道:“你這比喻說得完全不恰當,我也作一個比喻。
有一對燕子,同住一巢,十分相愛。
但是公燕子長日出去打食,不能常常在巢,因而使母燕受到寂寞的痛苦。
于是母燕偶然受了别的燕子引誘,發動海闊天空的性兒,出去高翔了些時。
如今回到舊巢,聽着公燕哀鳴,難道還不投到他的懷抱麼?”芷華聽着涔然下淚,忽把袖子掩了臉兒。
又聽白萍說道:“你應該想我們當初結婚後愛情的濃厚,家庭的快樂,和以後老年伴侶的趣味。
”芷華挽着白萍的手臂,二人循着樹排向大樓那邊走,轉瞬間沒入大樓陰影之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