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都躲開了。
對不住!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萬家長領領教,請大家從旁聽一聽。
不用怕!解放區早就沒有忘八制度了,咱這裡雖是新解放區,将來也一樣。
老萬爺!我仍要叫你’爺’!逢着這種忘八子弟你就得受點累!咱爺們這賬很清楚:我欠你的是三十塊錢,兩石多谷;我給你的,是三間房、四畝地、還給你住過五年長工。
不過你不要怕!我不是跟你算這個!我是想叫你說說我究竟是好人呀是壞人?”
老萬悶了一會,看看大家,又看看福貴道:“這都是氣話,你跟我有什麼過不去可以直說!我從前剝削過人家的都包賠過了,隻剩你這一戶了,還不能清理清理?你不要看我沒地了,大家還給我留着大鋪子啦!”
福貴道:“老家長!我不是說氣話!我不要你包賠我什麼,隻要你說,我是什麼人!你不說我自己說:我從小不能算壞孩子!一直長到二十八歲,沒有幹過一點胡事!”許多老人都說:“對!實話!”福貴接着說:“後來壞了!賭博、偷人、當忘八……什麼丢人事我都幹!我知道我的錯,這不是什麼光榮事!我已經在别處反省過了。
可是照你當日說的那種好人我實在不能當!照你給我作的計劃,每年給你住上半個長工,再種上我的四畝地,到年頭算賬,把我的工錢和地裡打的糧食都給你頂了利,叫我的老婆孩子餓肚。
一年又一年,到死為止。
你想想我為什麼要當這樣好人啦?我賭博因為餓肚,我做賊也是因為餓肚,我當忘八還是因為餓肚!我餓肚是為什麼啦?因為我娘使了你一口棺材,十來塊錢雜貨,怕還不了你,給你住了五年長工,沒有抵得了這筆賬,結果把四畝地繳給你,我才餓起肚來!我從二十九歲壞起,壞了六年,挨的打、受的氣、流的淚、餓的肚,誰數得清呀?直到今年,大家還說我是壞人,躲着我走,叫我的孩子是’忘八羔子’,這都是你老人家的恩典呀!幸而沒有叫你把我活埋了,我跑到遼縣去讨飯,在那裡仍是賭博、偷人,隻是因為日本人打進來了,大家顧不上取樂,才算沒有再當忘八!後來那地方成了八路軍的抗日根據地,抗日政府在那裡改造流氓、懶漢、小偷,把我組織到難民組裡到山裡去開地。
從這時起,我又有地種了、有房住了、有飯吃了,隻是不敢回來看我那受苦受難的孩子老婆!這七八年來,雖然也沒有攢下什麼家當,也買了一頭牛,攢下一窯谷,一大窯子山藥蛋。
我這次回來,原是來搬我的孩子老婆,本沒有心事來和你算賬,可是回來以後,看見大家也不知道怕我偷他們,也不知道是怕沾上我這個忘八氣,總是不敢跟我說句話。
我想就這樣不明不白走了,我這個壞蛋名字,還不知道要傳流到幾時,因此我想請你老人家向大家解釋解釋,看我究竟算一種什麼人!看這個壞蛋責任應該誰負?”
一九四六年八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