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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墳園結義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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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西的西芥園,是我童年生活最留戀的地方。我在那裡,才得展開新的環境,由家庭初步和社會接觸;我出了家館進了私塾,我于是上學有了學友,遊戲有了戲伴。時候是在宣統二年。

    上學,我們想着法淘氣;放了學,我們夜踏墳園試膽,私入花廠偷花,我們說鬼,我們下棋,我們削竹刀扮戲,投石子隔河打架,并且做應時應景的遊戲。好像“玩”也有季節似的,到了某一時,人們拿出球來了;到了某一時,人們拿出毽來了,一唱百合,不邀而同。唯有磕錢,打水牌子,是不分季節的;而最野的,最有趣的,所謂野孩子玩藝,不值大學長一盼的遊戲,是打鞋樁。

    找出許多破鞋,“野孩子”們就脫下自己穿的來,堆成一堆;一個人抽簽坐莊,畫個大圈,許多人冒險入圈,從四面設法偷搶莊家的鞋。如在圈内,被莊家踢着,便要替他坐莊。先由一個人驟然一蹴,于是别的人這個跑過來一踢,那個跑過來一踢;直到把圈内的鞋全踢淨,莊家算輸了,要挨打了。

    起初我是偷偷的,于冷不防中,進圈猛踢一下罷了;但是越看越眼熱,也學他們冒險攻入圈心來打搶;結果被莊家回身一腳踢着。我做莊了,我這才嘗着坐莊的苦惱;他們尤其是大個的,從你背後推一把,搡一把;踢一下,打一下,這個誘你來追,那個就打後面來偷鞋。我在圈中如猴似的,東張西望,應付不暇,窘到極點;終于被人搶的一隻鞋不剩,挨打了。

    我們還有固定的戲伴。我的戲伴分為兩派,一派是大學長,二學長,專做說故事,扮戲出的遊戲,和放風筝,下象棋等高等遊戲。另外還有兩個拉東洋車家的孩子,一姓李,一姓韓,是我的把兄弟,小孩子沒有階級心理的。

    桃園結義的故事深入人心。記得我已能讀《史記》和林譯小說,梁任公的論文了,而一個親戚尚且問我:“會看《三國》了麼?”她當然不是說陳壽的《三國志》,而是所謂《三國演義》。結義拜盟,不是同胞而呼兄喚弟,恐怕是中國人獨有的習俗。這習俗不見于先秦記載;《左氏春秋》、《史記》、《漢書》,仿佛隻說過“刎頸交”。

    桃園結義雖非史實,但我想結拜之風大概真是始于季漢三國;馬良與諸葛亮書,曾稱為“尊兄”。這分明是亂世結納的一種方式,正如認幹爹爹起于董卓呂布,而盛于殘唐五代一樣。幾個人地位相等,共圖富貴,就結盟為兄弟;如果是一個闊人,邀買屬下,他就“誓為父子”,把部将收為幹兒子。

    史書上所見,唐宦官仇士良輩都是這樣對待死黨;蜀王建也是以太監為幹爹,而當了節度使,後來割據稱王。小說上李克用的十三太保,也是這麼樣,反映出“勢利交”的姿态,從而看出中國人的家族制在社會上很有力量。

    于是小孩子富于模仿性,我們這幾個小學生也結義了。照小說行事,弟兄們不結拜在桃園,而在墳園,也插草為香,堆土為爐。但誰當大哥呢?可就有了問題。

    初和我結拜的是那個姓李的,他先問我幾歲,問明我十二歲,他就說他十三歲了。比我大,他當然是老大哥了,而我是二弟。後來又加入姓韓的同學,他比我們倆都大,十四歲了,當然李改排行二,我改行三了。然而李不願意,他忽然又縮小了一歲,他一定要當老三,逼我做二哥。我不明白這是為何。

    随後才聽說當老二不好,要倒黴的。怎麼呢?第一,小說上的老二都是壞人,《包公案》上老包的二哥是個奸惡無比的東西,《天河配》牛郎的二哥也不是好小子。有一個緣故,頂好頂好的二哥是關雲長,可是沒有腦袋,劉關張是他頭一個沒了命。并且,歌謠還說:“打頭一支箭,打二王八蛋……”

    後來怎樣,我記不得了。大概不久我們就扒了香頭,先是姓韓的跟我打起架來。我一怒當面罵他:“韓四姐,在四面鐘!”四面鐘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并不明了,但我們親眼看見韓的父親那個拉東洋車的莽漢,親自拉着他的女兒回芥園,就是所謂韓四姐者,小腳,擦粉,白綢衫,仿佛很美。

    姓韓的同學果然最惱“四面鐘”,“四姐”;甚至于“四”字都忌諱着,不許人說,一說就打架;正與我那時避諱頭上那塊秃疤一樣,(現在可是用分頭遮蔽住了)所以,我們揭根子,就掀起小辮來了。并且因為“四姐”雲雲,被幾個小同學堵着韓的門口亂喊叫,韓的父親終于找到學塾來了。

    嗣後我父親知道了,不許我和洋車夫的兒子拜把子了,比如開糧店的周文元,開面鋪的單××,那是可以結交的。但小學生的心理,是不論學生的家況的,論得是學生個人在塾中活躍的地位。我還是跟大學長羅××,二學長都××很要好;我以為我們是學問上的朋友,我們一塊兒看《三國演義》。

    (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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