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鑄學塾,我和一個姓楊的同學,最承塾師呂允文先生看重。許多同學不是拉東洋車的兒子,就是賣煙卷的弟弟,我和楊卻是仕宦子弟。而且,這些拖小辮的小動物能夠模模糊糊的看《聊齋》的,也隻有我和楊。
呂先生所給我的恩惠很大:第一,他給了我一些私塾所沒有的知識;第二,賴這知識縮短了我的學齡,不緻十六歲才入高小。初入塾時,我的海軒大哥隻許我念《龍文鞭影》,我的侄兒念《三字經》;呂先生卻勸誘我讀國文,算筆算。我那時好像也并不以為然;我以為像我那大的歲數,還念四字一句的小書,乃是羞恥。可是念那種畫着小人的國文,也不能算是正經書。
我的心理正如一般同學,必像大學長那樣寫白折,念告子,才算是最高的程度。“多大了?”十二了;“念甚麼了?”念國文了,這是多麼難堪的問答!人一問,我立刻赧然了。
呂先生卻逼我讀國文,說這個好。快放學時,又從《筆算數學》中選三五道算題,叫我們六七個特達的學生抄題演算,這倒深感興味。随後,又教我們作文。有着冷笑的口角的大學長卻鄙薄我們這幾個,他是不屑于作文演算的,他開講尺牍句解,學寫信,和打珠算歸除。
呂先生額寬颔笑,有着很大的前腦,三十多近四十的人了。每天到塾極早,學生還沒來多少時,他就念《東萊博議》,閉目搖頭,高聲朗誦,很有神氣;但是他常伏案晝寝。他又好嘔氣,來不來的就寫狀子,要告誰。他的策論是很好的,北馬路勸學所的塾師月課,他每回考第一,可得兩元錢的獎勵。是一篇論文,四道算題;因此我們的學塾,被稱為改良私塾,并且有一塊黑闆在塾中牆上。
呂先生很有天分,據說他初來時,連阿拉伯字母還是學生教給他的;但到我入學時,他已經算雞兔分桃等算法了。
一次,勸學所考試私塾的學童,同學三四十人中,我們有七個人被報名應考。赴試時,大學長以一種冷诮的姿态譏笑我們。他是不去的,他的面孔口角總像蘊着冷笑,以此我們怕他,然而又羨慕他的高傲。他叫羅××,廚師的兒子,後來做了皮鞋莊的學徒。
我們應考的七君子,結果大敗而回,隻有姓楊的考了中等,六十分。我們全吃“丁”,然而還很得意,“我們考去了。”姓周的同學,(他的父親挑鮮果挑,我們叫他獨流罐子,不過因他是獨流人。)拿那本發回來的試卷,上标三十幾分,美嘻嘻的故意的裝作無意給串學房的小書販看,以取得書販的稱揚。
轉年我們又去考。考罷,先生問我們題目,答案,一一加以推測。楊的功課最好,他本是初小校生轉入私塾的,可又犯了他的老毛病,除法遇到除盡,末位總多加一個零。呂先生逐一品測之後,許我以優等(乙等)。
榜出了,意外得很,楊反是優等,而我考中最優等;不但最優等,而又是第一名一百分(時在宣統三年十一月)。先生喜極了。其實,我那時“虛度十二歲”,實歲也已十一了,而考的卻是初小二年級,我作的那文,還脫不了“有兄弟二人,一日出遊,見某物某事,弟曰如何,兄曰不可……”但是我竟會一等第一名,而且一百分,甚至到南方投效的我父也從報上看見了。父親是有谀兒癖的,把報保存許久,時時對師爺們說。
到授獎之日,初小四年級第一名有獎品,初小三年級第一名也有獎品,是些較精緻的東西,墨盒字帖紙筆之類。到了我這初等二年級的第一名了,卻是兩支筆,一塊墨,一疊仿影,一大疊仿紙,抱起來比誰的獎品都顯着多。發獎的戴眼鏡先生還問了我幾句話,姓甚麼?某人就是你麼?你幾歲了?當我說出我十二了,我也不由赧赧的臉一紅。十二歲才在初等小學二年級,未免丢人;然而考第一,又未免美啧啧的。
先生歡喜,自幸教學有方,七個弟子都及格!于是領獎回來,我們到戲園看戲去,陸福來的《鐵公雞》;又到小飯館吃湯面餃子。
回來,到劉先生那裡去,(是一位老八股塾師)見了我。劉先生笑嘻嘻高舉雙手道:“恭喜恭喜!”我惶然失措,也沒有還揖,呐呐的也沒有說出一句整話來。這學塾的大學長趙世傑也向我道賀。(他曾和我在我們私塾英文夜班同過學,但隻一個月)這一回他也考去了,他十七歲,考初小四年級,列入優等七十幾分。
次年(民元六月)呂先生又教我們去考。這一次放榜,我考了個最優等九十七分,名次忘了,大概是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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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民元離開西芥園,到北京考入學校,高小一年插班。我所以能夠插班,不緻功課跟不上,這就是呂先生的好處。我還常常給呂先生寫信。到高二時,我們同學做謎語遊戲,呂先生還給我作了許多謎語寄來。
(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以上的事,地在津西芥園,年在十一至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