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開!”方肯略略走開,站在人圈子外邊,用一種非常誠懇非常熱情的态度,略微偏着頸,欣賞肉架上的前腿後腿,以及後腿末端那條帶毛小羊尾巴,和搭在架旁那些花油。
意思像是覺得不拘什麼地方都很好,都無話可說,因此它不說話。
它在等待,無望無助的等待。
照例婦人們在集群中向羊屠戶連嚷帶笑,加上各種“神明在上,報應分明”的誓語,這一個證明實在賠了本,那一個證明買下它家用的秤并不大,好好歹歹作成了交易,過了秤,數了錢,得錢的走路,得肉的進屋裡去,把肉挂在懸空鈎子上。
孩子們也随同進到屋裡去時,這些狗方趁空走近,把鼻子貼在先前一會擱肉架的地面聞嗅聞嗅。
或得到點骨肉碎渣,一口咬住,就忙匆匆向敞坪空處跑去,或向尤加利樹下跑去。
樹上正有松鼠剝果子吃,果子掉落地上。
上海人走過來拾起嗅嗅,有“萬金油”氣味,微辛而芳馥。
早上六點鐘,陽光在尤加利樹高處枝葉間,敷上一層銀灰光澤。
空氣寒冷而清爽。
敞坪中很靜,無一個人,無一隻狗。
幾個竹制紡車瘦骨淩精的擱在一間小闆屋旁邊。
站在曬台上望着這些簡陋古老工具,感覺“生命”形式的多方。
敞坪中雖空空的,卻有些聲音仿佛從敞坪中來,在他耳邊響着:
“骨頭太多了,不要這個腿上大骨頭。
”
“嫂子,沒有骨頭怎麼走路?”
“曲蟮有不有骨頭?”
“你吃曲蟮?”
“哎喲,菩薩。
”
“菩薩是泥的木的,不是骨頭做成的。
”
“你毀佛罵佛,死後會入三十三層地獄,磨石碾你,大火燒你,餓鬼咬你。
”
“活下來做屠戶,殺羊殺豬,給你們善男信女吃,做賠本生意,死後我會坐在蓮花上,直往上飛,飛到西天一個池塘裡,洗個大澡,把一身罪過,一身羊臊血腥氣,洗得個幹幹淨淨!”
“西天是你們屠戶去的?做夢!”
“好,我不去讓你們去。
我們做屠戶的都不去了,怕你們到那地方肉吃不成!你們都不吃肉,吃長齋,将來西天住不下了,急壞了佛爺,還會罵我們做屠戶的,不會做生意。
一輩子做賠本生意,不光落得人的罵名,還落個佛的罵名。
你不要我拿走。
”
“你拿走好!肉臭了看你喂狗吃。
”
“臭了我就喂狗吃,不很臭,我把人吃。
紅焖好了請人吃,還另加三碗燒酒,怕不有人叫我做伯伯、舅舅、幹老子。
許我每天念《蓮花經》一千遍,等我死後坐朵方桌大金蓮花到西天去!”
“送你到地獄裡去,投胎變一隻蛤蟆,日夜嘩嘩呱呱叫。
”
“我不上西天,不入地獄,忠賢區區長告我說,姓曾的,你不用賣肉了吧,你住忠賢區第八保,昨天抽壯丁抽中了你,不用說什麼,到湖南打仗去。
你個子長,穿上軍服排隊走在最前頭,多威武!我說好,什麼時候要我去,我就去。
我怕無常鬼,日本鬼子我不怕。
派定了我,要我姓曾的去,我一定去。
”
“××××××××”
“我去打仗,保衛武漢三鎮。
我會打槍,我親哥子是機關槍隊長!他肩章上有三顆星,三道銀邊!我一去就要當班長,打個勝仗,我就升排長。
打到北京去,趕一群綿羊回雲南來做生意,真正做一趟賠本生意!”
接着便又是這個羊屠戶和幾個婦人各種賭咒的話語。
坪中一切寂靜。
遠處什麼地方有軍隊集合下操場的喇叭聲音,在潤濕空氣中振蕩。
靜中有動。
他心想:
“武漢已陷落三個月了。
”
屋上首一個人家白粉牆剛剛刷好,第二天,就不知被誰某一個克盡厥職的公務員看上了,印上十二個方字。
費很多想象把字認清楚了,更費很多想象把意思也弄清楚了。
隻就中間一句話不大明白,“培養衛生”。
這好像是多了兩個字或錯了兩個字。
這是小事。
然而小事若弄得使人胡塗,不好辦理,大處自然更難說了。
帶着小小銅項鈴的瘦馬,馱着糞桶過去了。
一個猴子似瘦臉嘴人物,從某人家小小黑門邊探出頭來,“娃娃,娃娃”,娃娃不回聲。
他自言自語說道:“你那裡去了?吃屎去了?”娃娃年紀已經八歲,上了學校,可是學校因疏散下了鄉,無學校可上,隻好終日在敞坪煤堆上玩。
“煤是那裡來的?”“地下挖來的。
”“作什麼用?”“可以燒火。
”娃娃知道的同一些專門家知道的相差并不很遠。
那個上海人心想:“你這孩子,将來若可以升學,無妨入礦冶系。
因為你已經知道煤炭的出處和用途。
好些人就因那麼一點知識,被人稱為專家,活得很有意義!”
娃娃的父親,在兒子未來發展上,卻老做夢,以為長大了應當作設治局長,督辦——照本地規矩,當這些差事很容易發财。
發了财,買下對門某家那棟房子。
上海人越來越多了,到處有人租房子,肯出大價錢,押租又多。
放三分利,利上加利,三年一個轉。
想象因之而豐富異常。
做這種天真無邪的好夢的人恐怕正多着。
這恰好是一個地方安定與繁榮的基礎。
提起這個會令人覺得痛苦,是不是?不提也好。
因為你若愛上了一片藍天,一片土地,和一群忠厚老實人,你一定将不由自主的嚷:“這不成!這不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