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睿對自己很不滿,非常不滿。
昨夜離開江雨燕住處後,他回到家,原想早早上床睡覺忘卻滿腔郁惱,卻是徹夜輾轉難眠,最後索性起來,打開筆記型計算機,挑剔起公司每一個項目經理各自送上的年度工作報告。
若是存着雞蛋裡挑骨頭的心理,再好的報告都可以找出毛病,更何況送上來的報告的确都有未盡完善之處。
他一面批注修改,一面想着要怎麼在檢讨會議上狂諷一頓。
他一直工作到天蒙蒙亮,然後便開車直奔公司,進辦公室後,将一疊被他批得滿江紅的報告重重甩到桌上。
那聲承載着無數心血的悶響一落,猶如三月春雷,劈得他神智頓時清醒。
他在做什麼?竟想把怨氣轉嫁到員工身上?這算哪門子老闆?他平素最自傲的理性呢?哪裡去了?就隻因為跟自己的秘書吵了一架,他就成了那種熱血暴沖的笨蛋?他對自己皺眉,深深呼吸,煮了一壺濃濃的黑咖啡,沈進辦公椅,望着窗外尚未完全蘇醒的城市,慢慢地啜飲。
為了一個女人,他竟然差點失去理智。
事實上,就連昨夜他對她發的那頓脾氣,也嫌過分了。
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不過就是想為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求情,他可以當是玩笑話聽過,冷冷地嘲諷她幾句即可,何必生氣呢?
但他的确很生氣,甚至有遭受背叛的感覺。
他一直那麼信任她,把她當人生最重要的夥伴,可原來她也和其它人一樣,暗暗批判着他。
冷血動物。
他知道很多人背後如此評論他,尤其那些曾經慘敗在他手下的競争對手。
而他的确是冷血,從雙親不負責任地遺棄他獨自留在這世上那一刻起,他的血,便一點一點地失溫,逐漸結凍。
在親戚家受欺淩,在學校裡受排擠,每一道烙在他身心的傷口,都隻是更讓他确認,這就是個恃強淩弱的世界,爾虞我詐才是适者生存的真理。
他不相信任何人,就算交朋友也堅持隔着一層薄膜,絕不讓任何人看到最真的自己。
隻有她。
一念及此,荊睿眼神更沈,擱下馬克杯,起身面對窗外,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試着冷卻微微沸騰的情緒。
為何隻有她是例外?她究竟是怎樣闖進他的心的?
歲月太長,記憶太遠,他已理不清線索,隻記得從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暗夜,她遞給絕望的他一碗熱湯後,她的身影,便一日日地在他陰暗的世界裡顯得清晰。
他似乎去哪裡都能見到她。
高中時,她笑着說他是她的觀察對象之一,總是在他身邊神出鬼沒。
一開始,他覺得很煩,後來漸漸習慣了,也不在乎偶爾讓她撞破自己的隐私,甚至将自己的滿腹籌謀詭計與她分享。
她從來不會指責他,也不拿那些虛僞的道德标準規勸他,有時候,她還會在最關鍵的時刻幫他一把。
她是他第一個真正的朋友,或許也是唯一。
他很喜歡她,即使遠在英國工作那段期間,也一直與她保持聯絡,回到台灣,更是迫切地将她網羅到自己身邊,做最得力的左右手。
他真的很喜歡她,或許就是因為太喜歡她,太看重她,昨夜才會對她無端發火―門扉傳來幾聲剝響,輕快的節奏很明顯是屬于某個人。
荊睿身子一震,卻一動也不動,也不吭聲。
江雨燕主動推門走進來。
「早啊!你今天怎麼這麼早進辦公室?」她開朗的聲調一如往常,彷佛昨夜兩人不曾不歡而散。
他蹙眉。
「吃過早餐了沒?我幫你買了巷口那家咖啡館的三明治,是你最愛的熏鲑魚,還有咖啡…你已經有了嗎?不過沒關系,我還買了一瓶鮮奶。
」
「我不喜歡喝牛奶。
」他轉過身,面無表情。
「我們都這年紀了,也該注意多保養身體了,偶爾喝瓶鮮奶,補充鈣質不是壞事。
」她語氣好溫柔。
「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幫你加進咖啡裡好嗎?」
「不用了。
」他駁斥。
「我隻喝黑咖啡,加牛奶成什麼味道?」
「好,那就不加。
」她馬上改口。
「那你試試三明治配鮮奶,很清爽的,我把鮮奶倒進玻璃杯裡,這樣視覺效果不錯吧?」
他無語,玻璃杯身襯着乳白色的液體,确實不難看,但他是喝牛奶,又不是喝藝術,她何必玩這些花樣?還弄來一隻水晶細花瓶,插了一朵精神飽滿的太陽花。
「這樣子,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她輕聲問。
他懂了,她是藉此向他求和。
荊睿心一緊,忽然覺得自己像鬧别扭的小男生,很幼稚。
「那妳自己呢?吃過了嗎?」
「我已經吃過了。
」
「嗯。
」他闆着臉坐回辦公椅,一語不發地啃三明治,喝鮮奶。
江雨燕凝望他,知道他肯喝她買來的鮮奶就是不氣了,唇角淺淺地彎開笑,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拍照。
「連這也要拍?有沒有這麼無聊啊?」他沒好氣。
她這紀錄癖還真的怎麼都改不了。
「因為你喝牛奶的樣子可愛嘛。
」她大膽地逗他。
「來,看着鏡頭再喝一口。
」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