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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洛衛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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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洛衛家沒有人天天到海濱大街來,所以她是個開拓的先鋒、迷途的羔羊,富于冒險精神,而又信任别人。

     她的母親覺得,女兒在許多方面是極其幼稚的,仍然像個小孩兒,喜歡玩偶,愛穿舊拖鞋,簡直是個小娃娃。

    這使她顯得更可愛。

    但是,話得說回來,達洛衛家的人并不都是天真無邪,而是曆來有為公衆服務的傳統。

    拿女性來說吧,家族裡就出了修道院長、大學校長、中學校長,以及各種顯要人物——其中沒有一個才華出衆,卻都是顯赫的。

    此刻,伊麗莎白繼續向聖·保羅大教堂走了幾步。

    她喜愛這一帶熱鬧的景象,感到有一種融洽的氣氛,人們好像兄弟姐妹,親密無間,還有母愛哩。

    這使她覺得舒服。

    不過,周圍實在喧鬧,震耳欲聾;忽然,響起了尖利的喇叭聲(失業者在結隊遊行),在一片噪聲中回蕩,宛如一陣軍樂,為行軍的士兵們伴奏;然而,倘若失業者快死了——倘若有個婦人奄奄一息,終于完成了人生至高無上的莊嚴使命——死亡,那時,任何旁觀者要是打開死者房間的窗子,向下俯視艦隊街,那喧嚣的噪聲,那一陣軍樂,将意氣風發地沖擊他的耳鼓;這鬧聲對人間一切是淡漠的,因而有撫慰的作用。

     這種作用是無意的。

    人們從鬧聲中并不覺得有何利害關系,也無命運之感;正因為如此,它起了撫慰的作用,即使對那些注視着垂死者臉上即将寂滅的表情而目眩神迷的人們,也不例外。

     人們的健忘可能令人傷心,他們的忘恩負義也許會腐蝕别人,然而這種噪聲,年複一年無休止地喧騰着,将吞噬人間一切——(她自己的)誓言、這開拓者、這沸騰的生活、滔滔的人流;噪聲将囊括一切,把它們席卷而去,恰如在洶湧的冰川中,巨大的冰塊載着一小片骨頭、一枚藍色花瓣、一些橡樹的殘骸,把它們全都卷去,滾滾向前。

     不過天色晚了,比她想的還晚。

    母親不會喜歡她這樣獨自遊蕩的。

    于是她從河濱大街折回了。

     雖然天氣炎熱,卻吹着勁風;此時一陣風吹拂着稀薄的烏雲,遮掩了太陽,使河濱大街蒙上雲翳。

    行人的臉變得模糊了,公共汽車猝然失去了光輝。

    一簇簇浮雲,仿佛群山,邊緣參差,令人遐思:好似有人用利斧砍去片片雲絮,兩邊綿延着金黃色斜坡,呈現出天上的樂園,氣象萬千,宛如仙境中諸神即将聚會;盡管如此,雲層卻不斷推移,變幻:仿佛按原定計劃,忽而雲端縮小了,忽而金字塔般的大塊白雲(原來是靜止的)運行到中天,或莊重地率領一朵朵行雲,飄向遠方去停泊。

    雖然雲層似乎巍然不動,交織成和諧的整體,休憩着,其實,乃是白雪似的流雲,閃耀着金色彩霞,無比地清新、自在而敏感;完全可能變幻、移動,使莊嚴的諸神之會渙散;盡管看上去,霭霭白雲肅穆而凝固,一堆堆的,雄渾而堅實,它們卻留出罅隙,時而使一束陽光照射大地,時而又讓黑暗籠罩萬物。

     伊麗莎白·達洛衛平靜而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車,朝威斯敏斯特駛去。

     此時,賽普蒂默斯·沃倫·史密斯正躺在起居室内沙發上,谛視着糊牆紙上流水似的金色光影,閃爍而又消隐,猶如薔薇花上一隻昆蟲,異常靈敏;仿佛這些光影穿梭般悠來悠去,召喚着,發出信号,掩映着,時而使牆壁蒙上灰色,時而使香蕉閃耀出橙黃的光澤,時而使河濱大街變得灰蒙蒙的,時而又使公共汽車顯出絢爛的黃色。

    戶外,樹葉婆娑,宛如綠色的網,蔓延着,直到空間深處;室内傳入潺潺的水聲,在一陣陣濤聲中響起了鳥兒的啁鳴。

    萬物都在他眼前盡情發揮力量,他的手舒适地擱在沙發背上,正如他遊泳時,看見自己的手在浪尖上漂浮,同時聽到遠處岸上的犬吠聲,汪汪,汪汪,十分遙遠。

    不要再怕了,他在内心說,不要再怕了。

     他并不害怕。

    因為每時每刻,大自然都歡笑着用一種暗示(譬如牆上那閃來晃去的金色光斑,就在那兒、那兒、那兒),表明她的決心:要盡情表現自己,她飄揚着裝飾的羽毛,秀發紛披,把鬥篷揮來揮去,儀态萬方,總是儀态萬方;而且站到他跟前,從纖嫩的指縫裡喁喁細語,用莎士比亞的名言曲傳她的意蘊。

     那時,雷西娅坐在桌子邊,手裡扭弄着帽子,凝視着他,隻見他在微笑。

    哦,他感到幸福了。

    不過,她看見他的笑容便受不了。

    這不像夫妻,做丈夫的不該有這種怪樣:老是一忽兒驚跳,一忽兒狂笑,或者沉默,呆坐着,接連幾小時不動,要麼一把攫住她,叫她記錄。

    抽屜裡塞滿了她記下的他講的話:關于戰争,關于莎士比亞,關于偉大的發現,還有,無所謂死亡。

    近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霍姆斯大夫和威廉·布雷德肖爵士都說,激動對他是最有害的),揮舞雙手,喊道:我知道真理了!他什麼都知道!有一回他說:在大戰中死掉的那個朋友,埃文斯,來了,在屏風後唱歌咧。

    他說的時候,她就記下來。

    他說,有些東西非常美,另一些完全是胡鬧。

    他總是講了一會便住口,改變主意,想加幾句話;忽而又聽到什麼新奇的聲音,揚起手傾聽着。

    她可什麼也沒聽見。

     有一次,他們發現,打掃房間的姑娘念着那些記錄,發出一陣陣嗤笑。

    真是可怕而又可憐,因為這使得賽普蒂默斯嚷道:人多麼殘酷喲!——他們相互死咬,扯得粉碎,特别把倒下去的可憐蟲撕得粉碎。

    “霍姆斯在迫害咱們哩,”他會這樣說,還想象霍姆斯在幹啥:霍姆斯吃粥喽,霍姆斯念莎劇喽——一面狂笑,或怒吼。

    因為在他心目中,霍姆斯代表某種可怕的力量,他稱之為“人性”。

    此外,還有種種幻覺。

    他常說:快溺死了,正躺在懸崖邊,頭上海鷗飛翔,發出凄厲的唳聲;這時他靠在沙發邊,望着地下,說是俯瞰海底。

    有時,他會聽見美妙的音樂。

    其實隻是街上流浪藝人在搖風琴,或僅僅是什麼人在喊叫。

    他卻嚷道,“美極了!”同時臉上淌下眼淚;這使她覺得最最可怕,眼看勇敢的打過仗的賽普蒂默斯,堂堂男子漢,竟然哭起來。

    有時他會靜靜地躺着,蓦然喊道:我跌下去啦,跌到火裡去啦!她真的會四面張望,看哪兒失火了,因為他講得那麼逼真。

    當然,連一丁點兒火星都沒有。

    房間裡隻有他倆。

    她便對他說,你在做夢吧。

    最後總算使他安靜了。

    不過有時她也會毛發直豎。

    此刻,她則邊縫紉邊歎息。

     她的歎息是溫馨的、魅人的,猶如樹林邊吹拂的晚風。

    她時而放下剪刀,時而轉身,從桌上拿一些東西。

    她隻要稍微動一下,發出窸窸窣窣的微聲,輕輕地拍幾下,便在桌上做出些東西了。

    她總是坐在桌子邊縫呀縫的。

    他從睫毛縫裡模糊地窺見她的倩影,那穿着黑衣的嬌小的身體,她的面孔和雙手,她在桌邊怎樣轉動着,捏起一個線圈,或尋找一塊絲綢(她常會忘記把東西放在哪裡)。

    這會兒,她在給菲爾默太太的已嫁的女兒做一頂帽子,那少婦的名字是……他忘了。

     “菲爾默太太的出嫁的女兒叫什麼來着?”他問道。

     “彼得斯太太,”雷西娅回答,又說,恐怕這帽子做得太小了;一面把做好的帽子擎在面前打量。

    彼得斯太太長得高大,敢情帽子是小了點兒。

    雷西娅并不喜歡她,給她效勞僅僅因為菲爾默太太待他倆非常好——“今天早晨她還送葡萄給我呐,”——所以雷西娅想為她做些事情,表示感謝。

    不過,前天晚上雷西娅走進房間,卻發現彼得斯太太在開唱機,她以為主人出去了。

     “真的嗎?”他問,“她在開唱機嗎?”她說,是的;當時就告訴過他了,她發現彼得斯太太在開唱機。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看看房裡究竟有沒有唱機。

    但是,真實的東西——真實的東西會叫人過于激動。

    他必須謹慎。

    他不想發瘋。

    起先,他望着書架底層的時裝樣紙,然後逐漸注視那裝有綠喇叭的唱機。

    再也沒有比這更實在的了。

    因而他鼓起勇氣,環顧四周,瞧着餐具櫃、一盤香蕉、版畫上的維多利亞女王和丈夫,再看看爐架,上面一隻廣口瓶,插着薔薇。

    所有這些都一動不動。

    一切都靜止,一切都是真實的。

     “那個女人有一張利嘴,毒得很,”雷西娅道。

     “彼得斯先生是幹什麼的?”賽普蒂默斯問。

     雷西娅“呃”了一聲,盡力回憶。

    她想起菲爾默太太講過,女婿是一家公司的推銷員,常到外地出差。

    “眼下他到赫爾去了,”雷西娅說。

     “就是這幾天!”她重複道,帶着意大利語音。

    他聽見她親口這樣說。

    他用手半掩着眼睛,以免一下子看清她的面孔,而要一點一點地瞧,先看下巴,再看鼻子,然後,慢慢地窺那額頭,生怕它是畸形的,或有什麼可怕的斑痕。

    他想錯了,她可沒什麼怪樣,十分自然地坐在那兒,縫着帽子,像一般女人那樣,縫紉時抿緊嘴,撅起嘴唇,露出悒郁的神情。

    他一次又一次谛視她的臉、她的手,叫自己放心,沒有絲毫可怕的迹象,她隻是大白天坐在那裡縫紉,有什麼吓人或可惡的呢?彼得斯太太卻有一張惡毒的利嘴。

    彼得斯先生則到赫爾去了。

    那自己為什麼要發怒或預言呢?為什麼要自讨苦吃,自絕于人呢?為什麼要凝望浮雲而顫抖、哭泣呢?為什麼要追求真理,傳播福音呢?瞧,雷西娅不是安靜地坐在那兒縫紉,把針插入外衣的前襟麼?彼得斯不是照常出差,到赫爾去了麼?什麼奇迹、啟示、痛苦、孤獨啰,摔到海底,跌進火裡啰——全都無影無蹤了,因為,當他注視雷西娅替彼得斯太太做草帽時,隻感覺到那條繡花床罩。

     “對彼得斯太太來說,這帽子是太小了,”他說。

     好多日子以來,這是第一回他像往常一樣說話了!她應着道:可不是,實在……小得不像話呢。

    不過,這是彼得斯太太自己挑的嘛。

     他把帽子從她手裡拿過來,說道:這是搖風琴藝人耍的猢狲戴的帽兒。

     哈,她聽了多高興呀!他倆好久沒在一塊兒歡笑了,此刻又像一般夫妻那樣,私下裡尋别人開心。

    她的意思是,眼下要是菲爾默太太走進來,或彼得斯太太、或任何人闖進來,都不會懂得她和賽普蒂默斯在嘲笑什麼。

     “瞧!”她把一朵玫瑰插上帽邊。

    她從來沒感到這麼快活!一生中從未有過! 賽普蒂默斯道:插上花兒更可笑啦,那可憐的女人戴了活像動物展覽會上一頭豬哩。

    (沒有任何人會像賽普蒂默斯那樣叫她大笑的。

    ) 她的針線盒裡還有些什麼呢?有絲帶、小珠子、流蘇、紙花,等等。

    她把這些一古腦兒倒在桌上。

    于是他把顔色各别的玩藝兒拼起來——盡管他的手不靈,連一隻小包兒都紮不好,眼光卻尖得出奇,對色彩常看得準,當然有時也會鬧笑話,不過有時确實妙得很。

     “這一下她會戴上漂亮的帽子啦!”他喃喃道,揀這樣挑那樣的;雷西娅蹲在他身旁,從他肩上望着。

    一會兒就拼好了,就是說,花樣設計好了,現在她得縫起來。

    他說:你必須非常、非常細心,完全要“依樣畫葫蘆”。

     她便着手縫了。

    他覺得,她縫的時候有一種微聲,仿佛爐子鐵架上煮着水壺,冒出咝咝的水泡聲;她忙個不停,纖小而有力的指尖一忽兒掐、一忽兒戳,手上的針閃亮着。

    随便太陽忽隐忽現,時而照着流蘇,時而映出牆紙,他隻管安心等待,躺在沙發上,腳伸得長長的,眼睛望着沙發那一頭的環紋短襪;他要在這安樂窩裡待着,四周一片甯谧,空氣都靜止了,仿佛有時樹林邊薄暮的氣氛:由于地上有些坑窪,或由于樹木分布的格局(首先要科學性、科學性),溫暖的空氣逗留着,微風迎面吹拂,恰似鳥翼在撫摸。

     “喏,好了,”雷西娅道,指尖上繞着彼得斯太太的帽子,“暫時就這樣吧,以後再……”她的話像水泡一般冒着,低下去了,一滴、一滴、一滴,猶如沒關上的水龍頭,滿意地滴着水。

     妙極了。

    他得意揚揚,感到從未有過這樣稱心的事。

    那麼真實,那麼實在——彼得斯太太的帽子。

     “瞧呀,”他說。

     真的,隻要看見這頂帽子,她會永遠感到幸福。

    因為做帽子的時候,他恢複本來面目了,他笑了。

    他倆又單獨在一起了。

    她将永遠喜歡這帽兒。

     他要她戴上試試。

     “嗐,我肯定會變成醜八怪的!”她嚷道,随即跑到鏡子前面,頭側來側去,端詳着。

    忽然聽見有人敲門,趕緊脫掉帽子。

    難道是威廉·布雷德肖先生來了?已經來叫了嗎? 不!原來隻是那小女孩,送晚報來了。

     每天總是例行的事——每晚都是這些事情。

    那小女孩照常來了,舔着大拇指,呆在房門口,雷西娅走過去,蹲下來,輕聲輕氣地跟孩子閑聊,親吻她,再從抽屜裡掏出一袋糖,塞給她吃。

    每天老是這樣。

    一樁事接着另一樁事。

    她就這樣按部就班做着,先做這樁,再做那樁。

    她拉着小孩跳來蹦去,溜呀滑的,在屋子裡轉圈兒。

    他看着晚報,念一則新聞的标題:薩裡酷熱,有一股熱浪。

    雷西娅應聲道:薩裡酷熱,有一股熱浪;一面仍然同小孩(菲爾默太太的孫女)玩兒,跟她一起嬉笑谑浪,玩得挺有勁兒。

    他卻很倦了,他很快樂。

    他想睡了。

    他閉上眼睛。

    可是,雙眼一閉,她們玩耍的聲音立即變輕了,有點怪了,似乎有人在尋什麼,卻找不到,招魂一般喊着,聲音愈來愈渺遠了。

    她們失去他了! 他驚恐地跳起來。

    看見了什麼?餐具櫃上一盤香蕉。

    屋裡沒有人(雷西娅陪孩子回到媽媽那裡去了,該上床睡了)。

    原來如此:一輩子孤獨。

    這是命裡注定的,以前在米蘭,走進住所的房間,看見那些人用麻布剪出花樣時,已經注定了:一輩子孤獨。

     此刻,他獨自面對餐具櫃與香蕉。

    他孑然一身,躺着,栖息在陰沉的高處——不是在峰頂,也不在峭壁上,而是在菲爾默太太起居室的沙發上。

    至于那些幻覺、那些死者的面孔與聲音,都消逝了?他面前隻有一列屏風,上面顯出黑油油的香蒲和藍幽幽的燕子。

    在幻覺中一度呈現的山、臉、美,都杳無影蹤了,惟有屏風。

     “埃文斯!”他嘶喊。

    沒有回音。

    一隻老鼠在吱吱地叫,也許是帷幕沙沙地響。

    那是死者的聲音。

    隻剩下屏風、煤桶和餐具櫃了。

    那就讓他面對屏風、煤桶和餐具櫃吧……忽然,雷西娅闖進來,跟他聊天了: 來了幾封信。

    每個人的打算都改變了。

    菲爾默太太終究不能到布賴頓去了。

    來不及通知威廉斯太太,雷西娅覺得懊惱之極;這時她瞥見了那頂帽子,心裡想……也許……她……可以做些小小的……她那心滿意足的、悅耳的聲音漸漸輕下去了。

     “啊,見鬼!”她猝然嚷道(她這句粗話是他倆開玩笑的一種方式);原來針斷了。

    帽子、孩子、布賴頓、針。

    她一樁樁應付着:先處理這樁,再對付那樁;她按部就班做着,眼下在縫帽子。

     她想拿掉那朵玫瑰,或許帽子會好看些,她要問他怎麼想。

    當下她坐在沙發的另一頭。

    突然她丢下帽子說,現在咱們是完全幸福的。

    此時此刻,她可以對他随意聊天,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其實,他倆初次相逢時,她就有這種感覺;那天晚上,在咖啡館裡,他和朋友們(都是英國人)走進來,顯得有些腼腆,四面張望,想挂起帽子,卻掉在地上。

    她記得那情景。

    當時,她知道他是英國人,可不是她姐妹愛慕的那種魁梧的英國人,因為他總是瘦削的,不過他的氣色挺好,神清氣爽;臉上一個大鼻子,眼神明亮;坐的時候有點伛偻,這使她想起(後來好多次跟他說過)一隻年輕的鷹;那是他倆相逢的第一晚,當時她和夥伴們在玩多米諾牌,他進來了——像一隻年輕的鷹,不過他待她始終是溫存的。

    她從未看見他撒野或喝醉過,僅僅有時,由于經曆過可怖的戰争,仍然感到痛苦,然而,隻要一見她進來,便丢掉一切煩惱了。

    她會對他講任何事情,世界上任何事情,哪怕工作上一點小小的麻煩,隻要她想說,便對他傾訴,他會立刻理解。

    即便她娘家的親人也不如他。

    他比她大幾歲,而且那麼聰明——他多麼一本正經呵,要她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呐,那時她連英文的童話都念不懂哩!——他的經驗比她豐富得多,因而能幫助她。

    她呢,也能幫助他。

     眼下先談這帽子吧。

    待會兒(天色愈來愈黑了)就要應付威廉·布雷德肖爵士了。

     她用雙手撐着頭,等他說喜歡不喜歡這帽子;她坐在那兒,期待着,向下望着,這時他能感到她的心靈,像一隻鳥兒,在枝柯間竄來竄去,總是揀穩當的樹枝栖息;她坐在那兒,天然有一種潇灑自如的姿态,這時他能揣摩她的心思;隻要他一開口,随便說什麼,她立即嫣然一笑,仿佛一隻鳥兒,利爪攫緊樹枝,安穩地栖息着。

     可是,他記得布雷德肖講過:“一個人生病的時候,即便自己最親愛的人也沒用,隻有害處。

    ”布雷德肖還說:他倆必須分開,必須教他如何靜養。

     “必須”,“必須”,幹嗎“必須”?!布雷德肖憑什麼權力管他?!“布雷德肖有什麼權利命令我‘必須……’?!”他質問。

     “因為你講過要自殺嘛,”雷西娅答道(幸虧現在她可以跟他随便說什麼)。

     哦,他落在他們手掌中了!霍姆斯同布雷德肖抓住他啦!那個蠻鬼把猩紅的鼻子伸入每個隐秘的旮旯!它膽敢說“必須”!我的那些稿子呢?我寫的東西在哪兒? 她把稿子給他看,所謂他寫的東西,其實是她記下來的。

    她把一疊疊紙一古腦兒撒在沙發上。

    他倆一起觀看:形形色色的構圖與圖案、侏儒般的男人與女人,揮舞着小棒,算是武器,背上長着羽翼(像翼子嗎?);還有先令和六便士錢币,四周描着圓圈,象征太陽和星星;彎彎曲曲的線條,畫的是懸崖,一群登山者用粗繩捆住,在攀上去,宛如一串刀叉;海裡的精靈,從波浪似的曲線中探出小臉蛋兒,嬉笑着;還有世界地圖。

    他嚷道,全都燒掉!再來看寫的東西吧:死人在杜鵑花叢後歌唱;時光老人頌;同莎士比亞談話;埃文斯、埃文斯、埃文斯——他從冥冥中帶來信息;不要砍樹;告訴首相。

    博愛,乃是人世間的真谛。

    他嚷道,全燒掉! 然而雷西娅把手按在紙上。

    她認為,有些畫與文字很美。

    她要用絲線紮好(因為沒有大信封)。

     她說,即便他們把他帶走,她将跟他一起去;又說,他們不能硬把他倆拆分。

     她把一張張紙疊齊,折起來,紮停當,幾乎不用瞅一眼;她挨近他坐着,就在身旁;他覺得,她仿佛鮮花苞放。

    她是一株花朵盛開的樹,從枝桠間露出立法者的面容;她已到達聖殿,無所畏懼,不怕霍姆斯,也不怕布雷德肖;一個奇迹、一次勝利,最後的、最偉大的勝利。

    他看見她蹒蹒跚跚登上可怕的陡梯,背上馱着霍姆斯與布雷德肖,這兩個家夥的體重常在十一英石[英國重量名,表示體重時等于14磅。

    ]六磅之上呐!他們把老婆推上法庭,每年賺一萬鎊,卻侈談什麼平穩;他們的判決是不同的(霍姆斯這樣說,布雷德肖那樣說),但兩個都是判官;他們混淆幻景與餐具櫃,對什麼都看不清,然而統治着,迫害人。

    而她,戰勝了他們! “好啦!”她喊道。

    圖紙與稿紙都紮好了。

    任何人都不許碰。

    她要把它們藏起來。

     爾後她說:什麼都不能使他倆分離。

    她坐在他身邊,叫他鷹或烏鴉,那種惡鳥,老是恣意糟蹋莊稼,就像他,一模一樣。

    接着又說:任何人都不能使他倆分離。

     然後,她站起來,到寝室去整理東西,可是聽見樓下有人聲,以為也許是霍姆斯大夫來了,便奔下去,不讓他上樓。

     賽普蒂默斯聽得見她在樓梯上同霍姆斯談話。

     “親愛的夫人,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拜訪的,”霍姆斯在說。

     “不行。

    我決不讓你見我的丈夫,”她說。

     他想象她好比一隻小母雞,撲開翅膀,擋住去路。

    但霍姆斯硬是要上去。

     “親愛的夫人,請允許我……”霍姆斯道,一下子把她推開(他是條粗壯的漢子)。

     霍姆斯在上樓了。

    霍姆斯将猛地打開門。

    霍姆斯将說:“害怕了吧,呃?”霍姆斯将攫住他。

    不!霍姆斯别想、布雷德肖别想抓住他。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簡直是踉踉跄跄,心裡盤算着,想用菲爾默太太切面包的锃亮光滑的刀子(柄上刻着“面包”字樣)。

    窣,不能糟蹋那把刀。

    煤氣呢?來不及了。

    霍姆斯上來啦。

    興許能找着刀片,可是成天價整理東西的雷西娅把它放好了。

    唯一的出路是窗子,布盧姆斯伯裡住房特有的大窗;唔,打開窗子,跳下去——麻煩,叫人厭煩,像鬧劇。

    他們卻認為是悲劇,他和雷西娅才不這樣想哩(她始終跟他一條心的)。

    然而,他要等到最後關頭。

    他不要死。

    活着多好。

    陽光多溫暖。

    不過,人呢?對面樓梯上,一個老人走下來,停住,瞪着他。

    霍姆斯到門口了。

    他喝一聲:“給你瞧吧!”一面拼出渾身勁兒,縱身一躍,栽到菲爾默太太屋内空地的圍欄上。

     “膽小鬼!”霍姆斯大夫猛地打開門嚷道。

    雷西娅奔到窗口,她一看就明白了。

    霍姆斯大夫同菲爾默太太撞了一下。

    菲爾默太太揮舞着圍裙,叫雷西娅回到寝室去,遮住眼睛。

    隻聽得樓梯上一陣陣腳步聲,人們在跑上跑下。

    一會兒,霍姆斯大夫進來了,臉色異常蒼白,渾身戰抖,手裡擎着一隻杯子。

    他說:你必須勇敢,不要怕,先喝點兒吧(什麼東西?甜滋滋的);你的丈夫摔得不像樣了,可怕得很,不會恢複知覺了;你決不能去看,應當盡量讓你少受痛苦,你還要經受審訊的考驗哩,可憐的女人,年紀輕輕的;誰料得到呢?!他一時沖動嘛,怪不得任何人(霍姆斯對菲爾默太太說)。

    至于那人究竟為何要幹這見鬼的事,霍姆斯大夫簡直莫名其妙。

     雷西娅喝下那甜滋滋的液汁時,恍惚覺得自己開了落地窗,走進一座花園。

    什麼所在呀?大鐘在敲響:一下、兩下、三下;跟那一片嘈雜聲、竊竊聲相比,鐘聲多明智呵,就像賽普蒂默斯。

    她昏昏欲睡了。

    然而鐘聲不斷敲響:四下、五下、六下;菲爾默太太揮舞着圍裙,(他們不會把屍體擡到這兒來吧?)那形象宛如花園内什麼景物,也許像一面旗。

    當年,她跟姑母待在威尼斯的時候,有一回曾看見一面旗,徐徐升起,在桅杆上飄揚。

    那是向戰争中陣亡的将士緻敬,而賽普蒂默斯曾經打過仗呢。

    她的憶念,大都是幸福的。

     她戴上帽子,穿過小麥田——究竟是什麼地方呢?——登上丘陵,靠近海濱了,看得見船、海鷗、蝴蝶。

    他倆趺坐在巉岩之巅。

    在倫敦,他倆也這樣坐着,夢幻似地,從卧室門縫裡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喁喁細語聲,幹麥田裡的窸窣聲;她依稀感到海洋的撫摸,似乎把他倆裹在半圓形殼中,當她在那裡安息之時,波浪在耳畔絮語,仿佛落紅點點,灑在墳上。

     “他死了,”她說,一面朝那監視她的可憐的老婆子莞爾一笑,那老婦人一雙純樸的淺藍眼睛盯住了房門。

    (他們不會把他擡到這裡來吧?)菲爾默太太輕蔑地“呔”了一聲;窣,不,窣,才不呢!他們這就把他擡走啦!應當告訴她一下吧?夫妻應該待在一塊兒嘛,菲爾默太太是這樣想的。

    不過眼下,他們必須聽醫生的話。

     “讓她睡吧,”霍姆斯大夫按着她的脈說。

    她瞥見窗上映現他那粗壯的身影,陰森森的。

    噢,這便是霍姆斯大夫。

     彼得·沃爾什認為,這是文明的一大勝利。

    當他聽見救護車凄厲的鈴聲時,就自忖:文明的一大勝利。

    那救護車麻利地、飛也似地駛向醫院,它迅疾地、富于人道地搭救了一個可憐蟲:什麼人被打昏了頭,或者病倒了,或許幾分鐘前被車撞倒了,就在這樣的十字路口,自己也可能碰上這種車禍哩。

    這便是文明。

    從東方歸來後,他印象最深的是,倫敦的高效率、嚴密的組織、互助的社會精神。

    每一輛運貨車或機動車都自動閃開,給救護車讓路。

    興許這樣想有點病态,不過,人們對那載着可憐蟲的救護車表示如此尊敬,總是令人感動的——那些急匆匆回家去的忙人,看見救護車疾馳而過時,立即會想起妻子,又會想到,自己也很可能在那車裡呐,躺在擔架上,身旁有醫生與護士……嗐,一想起醫生喽、屍體喽,思路就會變得病态、感傷;同時,這種幻覺又會令人感到一些興奮的樂趣,一種過分的激動,從而提醒人們,不要再想這類事情了——對藝術極有害,對友誼極有害。

    不錯。

    當下,救護車拐了彎,駛過托頓漢考特路,凄厲的鈴聲不斷回響,隔條街都能聽見,甚至再遠些也聽得見;此時,彼得·沃爾什又回過頭想:這正是孤獨的好處,一個人獨處時可以随心所欲。

    要哭便哭,隻要沒人瞧見。

    然而,正是這種多愁善感,使他在印度的英國人圈子裡落落寡合;他不會揀恰當的時機哭,或笑嘛。

    眼下,他伫立郵筒邊,兀自尋思:我生來就有這脾性,此刻就要淌眼淚呢。

    為什麼?天曉得。

    敢情是由于什麼美感,或因為整天勞累過度;從訪問克拉麗莎開始,天氣那麼熱,又那麼緊張,五花八門的印象接二連三,真叫他精疲力竭;那些缭亂的印象猶如水珠,一滴一滴,流入心田底層,凝固了,深邃,黑幽幽的,誰都永遠摸不透。

    大概由于這一點,就是生活的奧秘,徹底的不可侵犯的奧秘,他覺得生活恰如一座陌生的花園,迷魂陣似的,令人驚奇;真的,有些時刻簡直叫人詫異得喘不過氣來;此刻,他站在不列颠博物館對面的郵筒旁,便是這樣的時刻,刹那間萬物渾然一體;救護車,生與死。

    好像他的靈魂被洶湧的情感沖擊着,升華到高樓之頂,而他的軀體空空如也,宛如白茫茫一片荒灘,惟有零零星星的貝殼。

    他之所以在印度的英國人圈子裡落落寡合,正由于這脾性——多愁善感。

     有一回,克拉麗莎跟他在某處乘公共汽車,坐在上層;那時,她很容易激動,至少表面上如此,一忽兒沮喪,一忽兒興緻勃勃,活躍得很,是個挺有意思的伴侶;她會從公共汽車上層望下去,認出一些古怪的小巧的景物、名稱或熟人;當時,他倆常在倫敦四處逛蕩,獵奇探勝,有時,從卡利多尼安商場帶回幾大袋珍貴的東西;那時,克拉麗莎有一種理論——他們有成堆的理論,正如一般青年那樣,老是理論不離口。

    他倆的理論是要闡述那失望之感——不了解人,也不被人了解。

    人們怎能相互了解呢?你同某人每天見面,然後分離半年,甚至幾年。

    他倆都認為,這是令人失望的,人與人之間多隔膜呵!然而,當她乘公共汽車,駛上謝夫茨伯裡大街時,卻說,她感到自己與萬物為一,不是在“這裡、這裡、這裡”(她拍拍座位的靠背),而是到處存在。

    車子駛上謝夫茨伯裡大街時,她手舞足蹈。

    她這人就是這般模樣。

    所以,要了解她,或任何人,必須找出和她性情相投的人,以至合她心意的地方。

    她有一種奇異的本能,會和她從未交談過的人息息相通——街頭一個女人,站櫃台的一個男子,甚至樹木,或谷倉。

    她終于形成一個先驗論[先驗論,一種主觀唯心論,崇尚直覺與性靈,認為理性和經驗(或實踐)是不足道的。

    這一學派由德國哲學家康德(1724—1804)倡導;在美國的主要代表是宗教家、學者、散文家與詩人艾默生(1803—1882),他曾創造“超靈魂”(或“宇宙之魂”)這一專門名詞,以概括其學說。

    本書這一節内所雲“無形之魂”等,類似上述觀點。

    ]式的觀念;正因為她怕死,這一觀念安慰了她,讓她相信,或自稱相信,她所謂的幽靈(即一般人所說的肉體),同無形之魂相比,是昙花一現的,而後者充塞于天地之間,因此可能永存,經過某種輪回,依附于此人或那人身上,甚至死後常在某處出沒。

    也許……也許…… 當他回顧兩人之間漫長的友情時(将近三十年了),感到她的理論還真有些道理。

    他倆真正的相會是短暫的,斷斷續續,常常是痛苦的,因為他有時到外地去了,有時遭到幹擾(比如今天早晨,他剛要開口同克拉麗莎叙談,伊麗莎白闖進來了,像一匹小馬,俊美而緘默),盡管如此,這些約會對他的生活起了難以估量的影響。

    有一種神秘的色彩。

    仿佛有人給你一粒谷物的種子,棱角尖銳,叫你拿着挺不舒服——那些幽會正是如此,時常使他痛苦不堪;可是,跟她分手期間,蟄伏了好多年後,在完全不相幹的地方,種子萌芽了,苞放了,清香四溢,你不由地觸摸、品味、環顧,盡量感受和理解。

    就這樣,有時她忽然會到船上來跟他相會,或在喜馬拉雅山間,都是受了最古怪的啟示而沖動的(比如有一次,由于薩利·賽頓,那慷慨而熱情的傻姑娘,看見藍色的繡球花便想到他,克拉麗莎立即來找他了)。

    她對他的影響,比他認識的任何人都大。

    而且總是出其不意,沒約好就來了,卻又一副淑女模樣,愛挑剔,冷若冰霜;也有羅曼蒂克的時刻,令人醉心,使人想起明麗的田野,或英國特有的收獲季節。

    他多半在鄉間而不是在倫敦與她幽會;在布爾頓,一幕又一幕的情景呵…… 他回到旅館,穿過大廳;裡面擺滿了淺紅色椅子和沙發,點綴着花木,葉瓣尖細,看上去枯萎了。

    他掏出房門鑰匙。

    年輕的侍女遞給他幾封信。

    他上樓去……以前,他多半在布爾頓同她相會,常在殘夏時節;當時,他和熟人們一樣,在布爾頓待一個星期,甚至半個月。

    起先,她跟他站在山頂,雙手掐着頭發,鬥篷迎風飄舞,指點着,對他嚷道:她看見賽汶河在山下流呐。

    有時,他倆到林中去,她用水鍋燒水——手可不靈巧呢;炊煙袅袅,在他們臉上缭繞,她那嫣紅的面孔在煙霧中隐現;向一所茅屋中的老農婦要水喝,老人家還到門口看他倆走咧。

    他們總是步行,别人大都駕車出遊。

    她對乘車厭倦了,并且讨厭一切動物,除了那隻狗。

    兩人沿路漫遊,走了不知多少英裡。

    忽然她岔開去,辨明方向,然後引領他回頭走,穿過田野;一路上他倆争論不休,讨論詩,議論人,還談論政治(那時她是個激進分子);談得對四周景物視而不見,除非她止步的時候,這才對一片景色或一株樹贊歎不已,還叫他一起觀賞呢;爾後再向前走,穿過布滿茬兒的田野,她帶頭,忽而摘一朵花,說是給姑母的;她雖然嬌弱,卻愛步行,從不感到吃力;終于在暮色蒼茫中,返回布爾頓了。

    晚餐後,那老頭兒布賴科普夫掀開鋼琴,彈起來,還唱呢,可毫無腔調;他倆舒舒服服地靠在安樂椅裡,忍住笑,終于憋不住,笑出來,笑個不停——無緣無故地傻笑。

    他倆以為布賴科普夫什麼都沒瞧見哩。

    翌日早晨,她就在屋子前面跳來蹦去,活像一條搖着尾巴的小狗…… 哦,是她的來信!藍信封,是她的筆迹。

    他不得不看。

    又約他見面,肯定是痛苦的!念她的信真得費好大的勁兒。

    “我必須告訴你:見到你太高興啦!”就這麼一句話。

     然而,這封信卻叫他心煩,使他懊惱。

    要是她不寫多好呵。

    他已經思緒紛亂,再來這樣一封信,就好比肋骨被人戳了一下。

    她為什麼不讓他清靜呢?說到底,她已經同達洛衛結婚,而且好多年來過得十分幸福嘛。

     這種旅館也夠嗆的。

    根本不能叫人舒泰。

    來往的旅客太多,帽架上不知挂過多少帽子了。

    再想一下,連蒼蠅也在不知多少人的鼻子上叮過了。

    至于表面上使他眼睛一亮的整潔,其實并非整潔,而是光秃秃、冷冰冰,不這樣才怪呢。

    每天清晨,一個瘦瘠的女總管要巡視一番,四處窺探,吩咐清教徒式的使女們把東西擦得锃亮,好像下一個顧客是一塊腿肉,要用擦得一幹二淨的大盤兒來盛咧。

    睡覺嘛,一張床;要坐嘛,一隻靠背椅;刷牙刮胡碴子嘛,用一隻平底杯,還有一面鏡子。

    他把書呀、信呀、睡衣呀,随意亂扔,同這冷漠而古闆的氣氛頗不協調。

    正是克拉麗莎的信使他悟到這一切的。

    “見到你太高興啦,我必須告訴你!”他折起信紙,丢在一邊;再也不想看了! 要讓他在下午六點鐘收到這封信,她必定在他離開後立即坐下來寫,貼上郵票,叫人去寄掉。

    正如人們所說,她的脾氣就是這樣。

    他的訪問使她心煩意亂。

    她必定感觸很多,在吻他手的刹那間,覺得懊悔,甚至羨慕他,也許還想起他以前說過(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萬一她嫁給他的話,他倆将改造這可惡的世界。

    如今她卻是這般模樣,到了中年,平庸得很;于是她憑着不可遏制的活力,迫使自己撇開這一切,不再顧影自憐,因為她有一股生命力,堅毅,有韌勁,足以克服任何障礙,使自己順利地進展。

    這種力量簡直無與倫比。

    誠然,他走出房間後,她會頓時反應。

    她将為他覺得十分難過,并且考慮自己究竟能幹些什麼,給他些樂趣(他總是缺少這個);他能想象她淚流滿面,趕緊到寫字桌邊,飛快地寫下一句話,就是他看到的那一句:“見到你太高興啦!”這是她從心坎裡感到的。

     彼得·沃爾什解開靴帶。

     可是,縱然他們結了婚,也不會如意的。

    說到底,她倒是嫁給那個人,自然得多哩。

     真怪,不過事實如此,許多人感到這一點。

    彼得·沃爾什幹得相當體面,恰如其分地擔任一般職務,讨人喜歡,但是人們覺得他有點兒怪,有時好擺架子——真怪,恰恰是他,尤其在他兩鬓花白之時,卻有一種怡然自得的神色,一種矜持的樣子。

    正是這神态使女人覺得他富于魅力,看來他并非地道的男子漢,而她們喜歡這感覺。

    他有一種不尋常的素質,或者說,骨子裡與衆不同。

    興許他有點書呆子氣——每次來看望你,都會拿起桌上的書來讀(此刻他就在讀什麼書,靴帶拖在地闆上);或者說,他是一位紳士,這表現在他磕掉煙鬥裡煙灰時那副派頭,當然還有他對女士們彬彬有禮的風度。

    然而,任何沒有頭腦的姑娘都能易如反掌地擺布他,這情景妙極了,卻也可笑得緊。

    不過,那姑娘别以為得計,可能要上當呢。

    因為,盡管他非常随和,而且由于他有教養,性情愉快,跟他交往真有趣兒,實際上,這是有限度的。

    那天,克拉麗莎說什麼來着……别想了,别想了,他看穿了。

    他受不了——說什麼也受不了。

    有時,他會同其他男子一起開玩笑,大叫大嚷,搖來擺去,捧腹大笑。

    他真是個男子漢,可不是叫人敬畏的大丈夫——這樣反而好;比如,戴西心想,他就不像西蒙斯少校那麼威嚴,一點兒也不像;盡管她已經有了兩個小孩,還常在内心比較兩個男人呢。

     他脫掉靴子,把口袋掏空,漏出随身帶的小刀和戴西在陽台上拍的快照——戴西,一身缟衣,膝蓋上蹲着一隻狐?[狐?,一種狗。

    ],妩媚極了,黑裡俏,從未見過她這樣美的。

    一切都來得那麼自然,比克拉麗莎自然多了。

    沒有神經質的激動。

    毫無麻煩。

    既不疙瘩,也不煩躁。

    一帆風順。

    陽台上那可愛的标緻的黑皮膚姑娘,她提高嗓門聲稱(他能聽見她的聲音):當然,當然,她會把一切獻給他的!就這麼大聲叫嚷(她毫無顧忌):你要怎樣就怎樣!她嚷着,向他奔來,跟他相會,不管旁邊有什麼人在瞧。

    她隻有二十四歲嘛。

    但已有了兩個孩子。

    唔,哦! 嘿,嘿,到了這把年紀,還惹來這麼些糾葛,真是一團糟。

    當他在子夜時分驚醒時,忽發奇想:跟她結婚如何?對他來說,再好也沒有了,可是她呢?關于這問題,他曾對伯吉斯太太推心置腹地講過,因為她是個規矩人,不是長舌婦。

    她認為,他離開英國期間(表面上是去找律師商量),戴西可能重新考慮,想想這究竟意味着什麼。

    伯吉斯太太說,問題在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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