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過對自己生命的熱愛。
他不想放棄我們的财富,但他更不想把你們國家變成敵人。
”
“他的工作很棘手。
”我說。
“我認為現在整個世界上沒有誰的工作比這更棘手了。
”
“阿克塞爾羅特先生不太看好他。
”我坦白道,“他說帕特裡斯·盧蒙巴是個穿着借來的西裝的麻煩。
”
阿納托爾湊近我的耳朵。
“有個秘密你想知道嗎?我覺得阿克塞爾羅特先生是個戴着自己臭烘烘帽子的麻煩。
”
哦,聽了這話,我就哈哈笑了起來。
我們又站了一會兒,注視着瑪瑪·姆萬紮好脾氣地和她那個懶兒子争論着,用她那柄飯勺狠狠敲了他幾下。
他往後一跳,發出誇張的喊聲。
他的姐姐們也都指責他、笑他。
我意識到瑪瑪·姆萬紮有張特别漂亮的臉蛋,眼睛寬寬的,嘴巴很威嚴,頭巾底下是圓滾滾的凸腦門。
甚至在她出了那場可怕的事故,又失去了兩個最小的孩子之後,她丈夫也沒有再娶其他妻子。
他們一家見慣了坎坷艱難,但似乎仍能輕松地彼此嘻嘻哈哈。
我忌妒他們,忌妒的強烈程度幾近于愛,幾近于狂怒。
我告訴阿納托爾:“我見過帕特裡斯·盧蒙巴。
你知道嗎?在利奧波德維爾,我和父親去看了他的就職演講。
”
“是嗎?”阿納托爾似乎很感興趣,“那好,你能有自己的看法了。
你是怎麼看我們的總理的呢?”
我想了一會兒才理清自己的思緒。
最後,我說:“我并不是每句話都能理解,但他使我很想去相信他說的每一個詞,甚至包括那些我并不怎麼聽得懂的詞。
”
“那你理解得很好了。
”
“阿納托爾,加丹加離這兒近嗎?”
他輕輕彈了一下我的臉頰。
“别擔心,貝埃内。
沒人會朝你開槍的。
快去燒兔子吧。
如果我在學校裡我的辦公桌前聞到了你們炖烏姆翁得拉的味道,我就會回來的。
薩拉姆博蒂!”
“溫達姆博蒂!”我用左手抱着右臂,和他握了握手。
他離去時,我沖他背後喊道:“謝謝你,阿納托爾。
”我不隻是謝謝他的兔子,也謝謝他告訴我的那些事情,謝謝他說的“和你無關,貝埃内”和“你理解得很好了”。
他轉過身往回走,腳步一颠一颠的。
“别忘了告訴你父親,加丹加分離出去了。
”
“我不會忘記的。
”
我又梳起露絲·梅的辮子,心裡卻想着阿納托爾的身影,他有着寬闊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肢,白襯衫裹着他倒三角形的身材,他沿着土路走回村子,步伐平穩而堅定,漸漸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希望我們國家那些讀跳舞的食人族之類的雜志故事的人,也能看見像阿納托爾這樣幹淨的白襯衫與友善的眼神,或是像瑪瑪·姆萬紮和她的孩子們在一起時那樣的日常場景。
如果“剛果”這個詞使人想起的是漫畫裡厚嘴唇的食人族,唉,他們對這兒的看法就徹頭徹尾地錯了。
但你怎麼才能糾正他們呢?自我們來到這兒的第一天起,母親就唠唠叨叨地要我們給伯利恒高地中學的同班同學寫信,但至今我們仍沒有一個人動筆。
我們還在猶疑,從哪兒開始寫呢?“今天早晨,我起床……”我會這樣開頭,但不對,應該是:“今天早晨,我把緊罩着我們床鋪的蚊帳拉起,因為這兒的蚊子會讓你染上瘧疾,病毒會在你的血液裡遊走,這裡幾乎每個人都會感染上,但他們不會因此去看醫生,因為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像昏睡病或咔咔咔咔,或者有人把基巴阿祖加在了你身上,不管怎麼說,這兒其實沒有醫生,也沒錢付給醫生,所以人們隻能盼望着運氣好,活到老,因為到那時候,他們就會受到珍視。
與此同時,他們還是會繼續做自己的事,因為他們有深愛的孩子和幹活時要唱的歌,而且……”
還沒寫到吃早飯,紙就用光了。
你得解釋那些詞,再用别的詞去解釋你用來解釋的詞。
露絲·梅仍舊無精打采,我就這樣梳理着自己的思緒,把她的辮子編好了。
我知道應該先給她洗澡,洗頭發,再梳頭,但這樣要把浴缸拖出來,燒開十幾壺的水,免得她着涼——整整一天都忙活不完。
而現在我要操心的應該是曼格萬西豆以及怎麼給兔子剝皮。
這俨然已是童年終結之後的日子了。
畢竟兔子要等着你去剝皮,你還必須承認:“沒有其他人會來做這事。
”所以,那天沒有給露絲·梅洗澡。
我隻是履行承諾,推着她蕩了一會兒秋千,而她也确實踢了踢腳。
也許這就讓她開心了吧,我說不清楚。
我希望是這樣。
阿納托爾的話讓我内心深處對事物有了新的認識。
确實,疾病和死亡使孩子更珍貴。
我以前常常随心所欲地拿露絲·梅的小命威脅她,隻是想讓她聽話。
現在,當我不得不面對這種可能性,即我們或許真的會失去她時,我感到在我的胸膛裡,我的心變成了一個柔軟的、受損的髒器,像淤青的桃子。
她一前一後地飛來飛去,我注視着她投在秋千底下白塵之上的影子。
每當她抵達弧度的頂端時,她雙腿的影子就會變形成羚羊般細瘦的弧形腿,底端是小小的圓蹄,而非腳。
我被妹妹長着羚羊腿的這幅影像驚呆了,隻覺得恐懼萬分。
我知道這隻不過是影子,是陽光的角度使然,但你所愛的事物倏然間變得如此陌生,仍舊會讓你驚懼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