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隆古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朋友和資源,我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但母親不能,母親根本就坐不住。
她離開的那天,我印象極深,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濕漉漉的清晨。
雨水稍歇,阿納托爾認為我已經好多了,可以離開蚊帳幾個小時了。
我們可以一起走得遠一點,到克溫戈和她們道别。
蕾切爾已和她那個魔鬼救世主飛走了。
我則無法離開布隆古,因為我的身體還浸泡在毒液裡,不能承受過多的蚊蟲叮咬。
但母親和艾達想要離開。
剛好一個生意人從利奧波德維爾開着卡車來到了這兒。
在雨季,這簡直就是個不容怠慢的奇迹。
他載滿了一車的香蕉,想要回城。
對成批爬上他的卡車想要搭車的剛果女人,他激烈地揮動着棍子把她們趕了下去。
但那生意人把母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隻是避開了她嚴厲的藍色眼眸,心想興許還是有地方讓這白種女人搭個車的。
于是,在綠色的香蕉大山上,他搭了個窩,足夠讓母親和她的一個孩子容身。
我以為是艾達的瘸腿和母親的絕望博得了他的同情,後來才聽到流言說,若是讓白種女人安全抵達利奧波德維爾的大使館,就能得到大筆酬金。
卡車是橘黃色的,我還真記得這個。
阿納托爾和我也搭車搭了盡可能遠的路,為她們送行。
我隐約聽見阿納托爾向母親承諾會對我好:他會好好待我的,隻要我準備好回家,他就會送我走。
好像還說到了其他人,肯定是那個頭上長犄角的男人,說他又和别人飛走了,但不是和蕾切爾。
當我們全擠在香蕉大山上危險地颠簸時,我凝視着母親和艾達,試圖記住自己還剩下的家人。
抵達肮髒的克溫戈河河岸,我們便遇到了一個問題。
老式的平闆渡船前一天還能行駛,生意人是這麼說的;可眼下它卻在對岸懶散地浮動着,任憑他怎麼吹口哨揮胳膊都沒用。
兩個漁夫駕着一隻獨木船出現了,告知我們那渡船擱淺了,因為沒有動力。
這似乎是正常情況,且不管怎麼說,都并非難以克服。
拆下卡車的引擎蓋,取出電池,讓漁夫把它帶過克溫戈河,裝到渡船上——當然,是要付錢的。
生意人付了錢,然後沒完沒了地罵罵咧咧。
這麼大清早,這樣的罵聲聽來很是刺耳。
大概是因為他已估計到,在這段漫長的旅程中,這頭一件讓人惱火的事情隻是個開始吧。
(如果把母親和艾達算作頭兩件令人惱火的事情的話,那這就是第三件。
)我們得知,漁夫要先把電池裝上去,讓渡船的引擎發動起來,再把船開到我們這兒。
然後,我們就能把卡車推上渡船,到了對岸再将電池裝回去。
但立馬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
碩大的卡車電池是老款的,太大,塞不進小小的獨木船裡。
讨論了半天,漁夫找到了辦法:将兩塊寬木闆橫搭于獨木船上,但有個特殊的配置要求,即要把電池放到木闆的一頭,另一頭則需要再用重物平衡。
手頭沒有大石頭,漁夫就瞅着我和艾達。
他們認為我們中的一人可當壓艙石,但擔心艾達身有殘疾,壓不住。
如果她掉進水裡,那寶貴的電池也就玩完了。
母親直視着前方贊同道,我身體更強壯。
沒有人提到我因為瘧疾發熱,現在頭很暈,而我也沒有把這一點提出來當作借口。
阿納托爾閉口不言,聽任我們家自行決定。
我們已經失去太多了,他又是誰,能告訴我們該讓剩下來的哪個人冒這個險?
我上了獨木船。
從河流特有的惡臭和河岸上到處擱淺的浮木能看出,這條河已不似雨季時那般泛濫了。
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對剛果的河流了解得還挺多的。
我想起不管什麼時候坐船,母親都會告誡我們:如果翻船,一定要找東西抓住才會有救!然而,剛果的獨木船都是用緻密木材造的,一旦傾覆,就會像石頭那樣沉入水底。
當兩個漁夫匆匆忙忙劃槳穿越湍急奔騰的克溫戈河時,所有這些想法都從我腦海中一一掠過。
我緊緊抓着身下遠遠伸出船外、懸浮于河面的粗糙木闆,用盡力氣保持平衡。
直到安全過了河,我才想起自己連大氣都沒敢喘一口。
也許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吧,那一整段插曲似乎不該如此怪異。
後來我一提到這段記憶,阿納托爾就笑我,說我是在重構故事。
他聲稱當時我是坐在獨木船的裡面,而且是我主動要求上船,因為那個奇形怪狀的電池的分量讓船傾斜得很厲害。
但這件事老是重回我的夢中,同我方才的描述如出一轍。
我的整個身體懸在水面上方,在每場夢中都依次看到了一模一樣的風景,嗅到了一模一樣的氣味。
我很難再弄清楚這件事的實情,但我無法否認自己的大腦當時仍是一片混沌。
我隻模模糊糊地記得,在柴油廢氣和蚊子混合着升騰而起的雲霧中,我一直朝母親和妹妹揮着手,目送她們開啟那緩慢卻永不回頭的出剛果的旅程。
我希望還能記得她們的臉,尤其是艾達的。
她能否感覺到我曾盡力保全她?或者說,這不過是命運的又一次分配?這命運曾讓我們走了那麼遠,來到這個地方,而我們終于将在此各奔東西。
我的記憶補償了我。
因為我記得接下來的日子裡,阿納托爾做的每一件事。
他為治愈我而煮制的混合物那種青澀的味道,他放在我頰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