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駛去。
我爆發出一陣大笑。
與此同時,母親已經往前走去。
她神思恍惚地走向付費電話亭。
我匆忙趕了上去,有點難為情,因為她直接插到了排着長隊等着給家裡打電話的大兵隊伍的前頭。
她要求其中一人給我們換出足夠給密西西比打電話的零錢,兩個男孩慌忙地照做無誤,讓人以為母親就是他們的指揮官。
陌生的美國硬币拿在手裡顯得很輕。
我把錢遞給母親,她撥給了幾個遠房表親,他們幾乎立刻就答應來接我們,雖然母親和他們差不多已有十年沒通過音信了。
她仍舊記得那個電話号碼。
說出全部真相,但别太直接。
我們家還剩下什麼秘密沒說呢?我最好還是閉嘴為妙,直到心裡有底再說吧。
你看,我還以為很久以前就塵埃落定了呢。
我唱給上帝的聖歌:惡狗,狗妓!我唱給愛的頌歌:愛眼沒眼愛。
哦,倒着看,順着看,我都了若指掌。
在剛果那個螞蟻成群而來的漫漫長夜裡,我學會了力量是如何平衡的:門闆上的捶打;黑暗中的推搡;雙腳的燒灼;最後,艾達拖曳着她的身體踩着那永恒的調子,左……後。
跑出來,跑入月光下,地面燃燒着,母親似根深本固的樹木般紋絲不動地站在風暴的中央。
母親盯着我,懷裡摟着露絲·梅,來來去去掂量着我們倆的分量。
完整無缺的甜蜜孩兒一頭金色卷發,雙腿健壯、完美、勻稱,黢黑的啞巴少女拖曳着僵硬、分離的半邊身子。
究竟選哪一個?猶豫了僅僅一秒之後,她便選擇拯救完美,離開缺損者。
每個人都必須選擇。
我僅活于見惡之前。
我在日記裡寫道。
這一刻活着,下一刻即死亡。
我分裂的大腦就是如此感知這世界的。
艾達的身子内,除了純粹的愛和純粹的恨,容不得任何東西。
這樣的人生讓人心滿意足,毫不複雜。
但自那以後,我的人生變得艱難多了。
因為後來,她選擇了我。
最終,她隻能帶一個活着的孩子離開非洲,而我就成了那個孩子。
她是否會甯願選擇露絲·梅呢?我是否隻是個安慰獎?她看着我時,是否會心懷鄙視,想起自己所受的損失呢?我活着是否僅僅因為露絲·梅死了?我還能說出什麼樣的真相呢?
近來,我查了查天父的曆史。
一隻舊箱子裡塞滿了他的東西。
我得找出他退伍的文件,這樣能使我在學費上得到些好處。
我找到的資料超出了我的預期。
他的獎章并非如我們一向所知,是軍功所得。
隻不過是因他受傷後幸存下來而頒給他的,表彰他逃離了讓所有人送死的叢林,僅此而已。
他的退伍,從法律意義上看,是一份榮譽,但從非官方的角度來看,卻是懦弱、罪過、恥辱的象征。
牧師大人乃是戰士悉數陣亡的連隊裡唯一的幸存者。
自此以後,終其一生,那些亡魂都會在他身邊,和他一道行軍。
難怪,他是無法兩次逃離同樣的叢林的。
母親對我講了故事的一部分,而我推測出了餘下的。
命運判定天父用他的餘生來償付那些生命,他在上帝的注視下拼了命地保持這個姿态,因為上帝不會放過任何一筆債務。
這個上帝讓我焦慮。
最近,他順道來拜訪了我。
我睡着時,露絲·梅和其他許多葬在她身邊的孩子都來拜訪我。
他們大叫道:“媽媽,我可以走嗎?”母親們手膝并用地慢慢往前爬去,想把她們孩子新墳上的塵土吃掉。
貓頭鷹低聲哼唱着,哼唱着,滞重的空氣裡滿是魂靈。
這就是我背在歪斜的瘦脊背上從剛果帶出來的東西。
我們在基蘭加的十七個月裡,死了三十一個孩子,其中就有露絲·梅。
為什麼沒有艾達?我想不到有什麼讓我免罪的答案。
我覺得,母親救我的理由似命運一般複雜。
其中一種,就是她的選擇餘地極其有限。
她背叛過我一次,也救過我一次。
命運也是這樣對待露絲·梅的,但順序正好相反。
每次背叛都有一個完美時刻,無論選硬币的正面還是反面,另一面都是拯救。
背叛是我熟識已久的朋友,是雙面女神,往前看,也往後看,對好運氣總是秉持着清晰而嚴肅的懷疑态度。
我一直覺得因此之故,自己定會成為心明眼亮的科學家。
結果卻發現,背叛也能繁殖出忏悔者、精明的二流政客和幽靈。
我們家似乎每一種都産出了一個。
帶上我們,嫁掉我們,運走我們,埋葬我們[原文為“Carryus,marryus,ferryus,buryus”,是一組押韻的詞組。
]。
這就是我們出走的四種方式。
但說老實話,至今我們沒一個人能安然無恙地跨過這個坎。
當然,除了露絲·梅。
我們必須等待着,聽她發話。
我坐渡船離開了。
直到我們全都來到河岸邊的那個早晨,我仍舊相信母親會帶上利娅,而不是我。
利娅即便因瘧疾纏身而恍恍惚惚,仍沖上前去,和電池一道蜷縮在獨木船上,以平衡船身,避免它往一側傾斜。
我像往常一樣,因她的英雄舉動而相形見绌。
但當我們注視着渡船漂過克溫戈河時,母親卻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明白自己被選中了。
她會将我拽離非洲,哪怕那将是她作為母親的最後一搏。
我覺得那很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