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聲,當白底鞋在大廳裡來來回回地窸窸窣窣時,災難卻轟鳴着落到了自己也仍是個孩子的母親身上。
這是她的聖誕禮物。
她将簽下一輩子的賣身契。
面對這三隻瞎老鼠,她的生活将再也無法擺脫勞碌和失望。
身為沒有丈夫的妻子,學校裡的朋友仍徜徉于花季之中,她或許會用菜刀割斷他們的尾巴。
[出自英語著名兒歌《三隻瞎老鼠》,歌詞中有農婦用刀切掉老鼠尾巴的情節。
]
誰說她不該披散頭發、甩着臍帶跑入森林,跪下來,把三個小家夥依次放到松樹下?誰敢說我處方給她的靜脈滴注和保溫箱就真的是明智之舉?
如果母親當初選擇離開我,又有誰能責備她呢?
子夜過後,我在實習醫師休息室裡的小床上睡了過去。
但我連連做夢,睡得極不踏實。
裝在管子裡的各種膚色的患兒在我的腦袋、胳膊和手上舞之蹈之。
“生存還是死亡,生存還是死亡?”他們齊聲歌唱。
“媽媽,我們可以走嗎?”
非洲從我的正義之屋、我的艾達道德準則底下,滑過地闆,溜至屋外。
以前,世界意欲将我強行塞入那幫隻會揪自己耳朵的野孩子堆裡,而我多麼自鳴得意、信心滿滿地在那個世界裡穿行。
憤怒的艾達有資格、有權去蔑視每一個人。
現在,她卻必須向那些認為她打出生起就該被丢在叢林裡的人妥協讓步:好吧,他們說得在理。
我把一件東西背負在自己歪斜的瘦脊背上從剛果帶出來了,那就是對生命價值的極度不确定感。
而如今,我卻要當醫生了。
看我多理智啊!
我在半夢半醒中掙紮着,這忙中偷閑的睡眠令我渾身燥熱,倏然間我徹徹底底地醒了,隻覺得恐懼、戰栗。
我側身躺着,眼睛大大地睜着。
我覺得雙手冰涼。
我覺得好害怕。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讓我難以承受的糟糕感覺。
怕。
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它從不寫給我——大自然告知簡單的消息——用溫柔的莊嚴。
她的信息已交到我無法看見的人手裡——出于對她的愛,親愛的同胞,請給予我溫柔的裁判![引自艾米莉·狄金森的詩《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
]
盡管如此,我還是稍稍愛上了這世界,但也面臨着失去它的危險。
我坐在小床上,伸手捋過糾結着的汗濕頭發,感受着手臂上小腳印形狀的瘀傷。
挂鐘上的秒針正荒唐地穩步前行:嘀嗒,嘀嗒,嘀嗒……
究竟害怕什麼呢?
田園詩般、自我毀滅式的手足相殘[原文為“Suicidalidyllfratricidal”,是一組押韻的詞。
]。
怕。
母親。
會選擇利娅。
如今利娅有讓人羨慕的稚兒,有丈夫,堪稱圓滿。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清晨了,他們會拿着母親給的小禮物繞着聖誕樹翩翩起舞。
終究他們還是會留下來,會的。
孫輩猶如誘餌,魅惑十足,讓人難以抵禦,母親會成為他們的囊中物。
然後,我就隻能洗洗睡了。
睡眠,哦,睡眠,汝乃甯靜之結[引自16世紀英國詩人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的詩。
]。
我坐于床沿,度過了冗長乏味的分分秒秒,吞咽下優柔寡斷和潸然之淚。
然後,我起了床,用白大褂的袖口抹了把臉,走進醫生休息室,撥了個銘記于心的号碼。
我打電話給她。
此時是死寂的子夜時分。
聖誕節前夜,整棟房子裡,我是不指望得到禮物的艾達,是不需要也不在乎别人說什麼的艾達。
可是,我吵醒了母親,我終于問她,那天在克溫戈河邊,為什麼選擇我。
母親猶猶豫豫,她很清楚錯誤的回答一抓一大把。
我不想聽什麼其他人能照顧好自己,也不想聽到她說她覺得别無選擇。
最後,她終于說道:“露絲·梅之後,就屬你年紀最小了,艾達。
情況危急時,做母親的就得從最小的開始照顧好自己的孩子。
”
那便是母親為我編的睡前故事。
和我本身是否有價值根本無關,這不是價值的問題,而是有關姿态,有關一個母親的需要。
露絲·梅之後,母親最需要的就是我了。
我發覺這想法特别令人寬慰,便決定懷揣着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