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内絲和塞斯終于請我做客了。
說實話,我和伊内絲并不是特别熟。
阿姆斯特丹這檔子事基本屬于撞大運。
我們有一位共同的柏林人朋友恰好在阿姆斯特丹,恰好碰到了伊内絲,正聊熟人們都住在哪裡,在做什麼的時候,他把我的地址給了伊内絲。
她和我做過一段時間同學,搞過幾次四人約會。
她帶着弗拉傑克,我帶着戈蘭。
她和弗拉傑克從小上學就認識,讀本科時結了婚。
剛畢業,他們就離開了薩格勒布。
有傳言說他們去阿姆斯特丹了。
弗拉傑克之前靠賣克羅地亞素人畫家的作品賺錢讀完了大學,業務主要在意大利。
現在,他在阿姆斯特丹開了一家畫廊。
我本來指望剛到阿姆斯特丹時,伊内絲就會請我過去。
我給她打了幾次約見的電話,但她總是有禮貌的借口:她太忙了,她要看孩子,不過“我們會見面的,就我們倆,像以前一樣好好聊聊,怎麼樣?”我努力回想我倆當初到底有沒有過不帶戈蘭和弗拉傑克單獨見面的時候。
伊内絲是典型的薩格勒布人。
她富有魅力,特别注重自己:她有她的美容師(“你真該去見見她。
做完你都認不出自己的!”)、她的理發師、她的牙醫、她的裁縫。
她的衣服全在倫敦買(“鄉巴佬才去的裡雅斯特!”)她認識的人都是她的人,從簽證處的女工作人員(“維奇卡五分鐘就把咱們的簽證弄好!”)到醫生和理發師,再到肉鋪老闆和清潔女工(“米爾卡是頂級的好,特别會擦窗戶,熨衣服誰都比不了。
她随叫随到。
”)她與周遭世界的親近,她讓世界完全服從于她的意志的能力,她在人群中的自在自如——仿佛人群是黃油,她是餐刀——她毫不關心想法與自己不同的人,行事雷厲風行,好像身居高位似的。
她從本科起就過着這樣的成人生活。
這一切既讓我反感,又吸引着我。
她有薩格勒布女孩的品質:這種女性氣質可能是母親遺傳的,也可能是因為她進入了特權階級,學會了忸怩——說話略帶鼻音,sh和ch音調比較高,喜歡重讀末尾音節,語氣裡帶着恭維,專門要顯示自己和對話者是一夥兒的,不管那人是誰。
不過,就算她的聲音裡有再多的同情和理解,她從來不做出承諾。
我倒不是急着見她,隻是我來阿姆斯特丹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她從沒給我打過電話,這讓我有一點難受。
這是我多年來頭一次化妝,我還戴上了耳環,穿上了高跟鞋。
我沿着花街找她家,為自己非要盛裝打扮見她的欲望感到有些羞恥。
我想要她看到最好的我,妝容是為了掩蓋實情。
伊内絲一點都沒變。
她在門口把面頰湊過來讓我親,挽着我的胳膊,把我領進了家裡,一路上叨叨個不停(“塔尼卡——[塔尼卡是塔尼娅的昵稱。
“卡”在斯拉夫語言中常代表昵稱,包括前幾段裡的維奇卡和米爾卡。
]!轉個圈讓我好好看看你!哎呀,你真是太美了!像是十五歲的小姑娘!還有這身裙子!你從哪裡買的?我還是有需要的東西就馬上去倫敦買。
你真該看看塞斯生氣的樣子!‘這邊有什麼買不到啊!’他說。
唉,你就是買不到啊。
他們倒是在P.C.霍夫特街搞了一條短得可悲的精品街,他們倒是盡力了,不過從百貨商場來看,女王店比咱們的NaMa強不了多少……天啊!你還記得NaMa嗎?怎麼搞的,維羅維蒂察的哪個女生穿得都比普通荷蘭女人強。
你也注意到了吧。
你肯定注意到了。
”)
任誰都會以為我和伊内絲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而她滔滔不絕的勁頭讓我也這樣相信了。
我感覺是自己忙于工作,忽視了朋友。
坐下吃飯之前,伊内絲帶我在她家裡轉了一圈。
她首先給我看了孩子的房間。
(“孩子跟塞斯的母親住。
皮特剛七歲,馬賴克三歲。
這是他們的照片。
皮特和馬賴卡,馬賴卡是我起的小名。
”)房子寬敞,裝潢樸素,不過牆上挂滿了克羅地亞素人畫家的作品(“我想要一點讓我想起故鄉的東西,”她注意到我在看畫,于是說道,“一點讓荷蘭人明白我們不是乞丐的東西,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吧?”)看到書架上擺着的克羅地亞現代文學大師的作品時,我的眼神一亮:克爾萊紮、烏耶維奇、馬托什的合集(“我睡前喜歡讀一首烏耶維奇的詩。
你不讀嗎?不過你讀的比我多多了,我肯定。
你都想象不到孩子有多累人!”)。
廚房窗戶的窗簾是斯洛文尼亞蕾絲材質的,窗台上有一個小木架,架上放着心形姜餅,還有包裝成克羅地亞護照樣式的克拉申牌巧克力,那是我送給她家的禮物。
“他就那麼消失了?”她在廚房裡忸怩地問我。
“你說誰?”
“戈蘭呀,當然是。
”
“他沒有消失。
他在日本。
”
“還聯系嗎?”
“沒。
”
“誰猜得到!你倆是模範夫妻啊!怎麼就發生了!”
“它就是發生了。
”
“你跟米洛舍維奇在一塊多好啊。
”她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