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們的人?”他狡黠地問道,咧開笑的嘴裡露出一顆金牙。他的搭檔拿嘴角叼着一支發潮的香煙。
“對,我是我們的人,”我說,“你們倆是哪裡人?”
“我是斯梅代雷沃的,他是庫馬諾沃的。你呢?”
“我?我火星來的。”我說。
現在,倆人都咧嘴笑了。
“我們倆,沒得比,”那吉蔔賽人對搭檔講,“功夫都在嘴上。”接着,他轉向我問道:“要我們吹點啥?”
“來吧。”
“那就來點家鄉味吧。火星曲子。”
“好呀。”
他拿起單簧管,搭檔把手風琴的背帶挂在肩上,吐掉了香煙。
我從包裡拿出一張一百盾的鈔票,放進了帽子。
彈手風琴的人低頭看了眼鈔票,歎道:“我說姐妹啊,你瘋了怎麼的,這麼撒錢?留着應急吧,日子不好過的時候用。給我們一兩盾自然是好的,可這是?哎呀呀!别發瘋了,朋友。錢又不是樹上長出來的。”
我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走進人群中,感受着叫人疼痛的吉蔔賽炸彈——“金色的太陽,你落吧,落吧。天暗了,才看得見月亮……”它在我心裡爆炸,然後留在了那裡。突然間,我的心沐浴在鮮血中,心周圍的冰牆開始融化,而滴着血的我蹒跚走過了市集。
阿爾伯特·克伊普市場是阿姆斯特丹規模和名氣最大的市場,位于前工人階級生活區管道區,每天上午開市,據說有三百多個攤位,直到傍晚才收攤。我表面上是想去買魚和果蔬,這隻是一個借口,為的是合理化将我吸引至此的那種模糊的磁力。市場籠罩在花粉和海對面飄過來的濃烈香料氣息——桂皮、丁香、肉豆蔻——的霧氣中,帶着風和鹽的味道。華麗的絲綢、厚絨布、異域風情的首飾、黃金和珠子、毫不謙虛地敞開賣的珠母貝、散發着銀色光芒的鮮魚在空氣中閃閃發光,從身旁匆匆經過。市場裡的蘋果有着金色的光澤;每一粒葡萄都像點亮的小燈籠;醇厚的白色牛乳恍如維米爾筆下女性的肌膚。
不過,磁力有時也會失效,當一條死魚呆呆地躺在攤位上,當蘋果紅倒是還紅,莴苣綠倒是還綠,隻是沒了光澤的時候。市場上有衣衫破爛的小販在賣廉價服裝,身邊的空氣都被化纖帶上了靜電;有人賣叫不上名字的雜貨:長得像抹布的撣子、形狀尺寸各異的塑料刷子、五顔六色的尼龍假發髻、塑料齒的木頭癢癢撓、盒裝袋裝小吃;有人賣香皂、洗發水、潔面乳、低端手提包、假花、墊肩、補丁、針線、枕頭和毯子、打印畫和畫框、錘子和釘子、香腸和奶酪、肉雞和野雞、被蛾子咬了洞的圍巾……
在攤位之間閑逛時,我心裡想的全都是那枚吉蔔賽炸彈。碰巧出現的一樣東西馬上抓住了我的眼睛:紅白藍三色條紋塑料包——安娜說得沒錯:我隻花兩盾就買到了。接着,我像一個上好弦的機械玩具似的朝Zuid肉鋪走去。Zuid在荷蘭語裡是南的意思,肉鋪的主要顧客是當地的南斯拉夫人,Zuid就是他們的暗号。肉鋪的櫥窗驕傲地展示着一罐罐豬脆骨,貨架上擺着不算太多的思南食品:馬其頓ajvar、斯雷姆香腸、科爾丘拉橄榄油、等離子牌餅幹(由于獵奇的名字,一經上市就赢得了一小批擁趸)、米納斯牌咖啡(當然,這是土耳其産的)和黑人煙囪清理工牌太妃糖(它也因為名字而受到一小批人的追捧)。我買了一罐ajvar和太妃糖。這次購物是一場儀式,隻有象征意義:我讨厭ajvar,那個牌子的太妃糖發苦。
想着成千上萬名僑民離開故土,來到像這裡一樣的外國,買他們讨厭的ajvar和他們知道發苦的太妃糖,買從來都用不上的手提包、滑稽的塑料齒癢癢撓和尼龍假發髻,我走向了機械玩具之旅的下一站:城東公園外的一條小街,街上有一家名叫貝拉的波斯尼亞咖啡館。我在裡面看到了一群雙唇緊閉的陰郁男人在玩牌。他們長時間地看着我,臉上卻毫無表情:就連一個進入男人世界的女人都不能讓他們放下戒備。我在吧台找了個座位,點了我們的咖啡,就那麼坐着,可以說是在忏悔吧。沒過多久,我感到自己挨了一記看不見的耳光,像男人一樣拱着身子。
喝完咖啡,我拿起朝聖之旅中收集的聖物——裝在紅白藍三色條紋塑料包裡的馬其頓ajvar和黑人煙囪清理工牌太妃糖——準備回家。心裡的那枚吉蔔賽炸彈已經溶解了,我也不再流血了,但我還是搞不清剛才到底算是道别,還是填了一張隐形的申請表。“我說姐妹啊,你瘋了怎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