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自我,努力想要呼吸——但我也是一樣,我看不到振作起來的出路。
“沒有人會為我站出來。
沒有人。
我要是沒跑出國,現在就是屍體。
你也不會為我站出來。
但是,我們不需要你他媽的分數。
也不需要你他媽的文學。
我們需要一個講道理的人來建立秩序。
一開始,你似乎走在正道上:你劃定了一片區域,發出嗯、啊的聲音,雙手絞在一起。
但是,你很快就投降了。
你半途而廢了。
你的課程主題是一種将自己徹底毀滅的文化,而你沒有提到這個事實。
而且,你隻講過去:在安德裡奇那堂課上,你沒有提當代的文化屠夫們已經将他劈成了三段,現在有一個克羅地亞的安德裡奇、一個波斯尼亞的安德裡奇、一個塞爾維亞的安德裡奇;講文學史的時候,你不談薩拉熱窩大學圖書館已經被炸沒了,書被扔進火堆和垃圾堆,甚至就在現在。
那才是真正的南斯拉夫民族文學史。
焚書。
你沒有講有多少事物、多少地方被毀滅了。
不,你嚴格按照課程大綱講。
你沒有為自己的信念挺身而出,哪怕是在這裡,你可以自由說話的地方,你也沒有。
你讓自己徹底失去了信用。
“起初,就像我說的,你似乎挺上道。
你說我們都是病人,你也是病人。
但是,你馬上就害怕了,決定隻顧自己。
好像隻有你的研究領域是要緊事,因為那是你拿了錢要教的東西。
但是,那是個多麼可悲的小領域啊,全都是垃圾。
你還是以為隻要自己是個聽話的小姑娘,他們就會聘用你,然後你就出頭了。
大錯特錯。
你沒有考慮德萊斯瑪,他也是個可憐人。
但是,他有一項比你強的地方:他是荷蘭人,他在捍衛自己的地盤,而且他拼了命要保住它。
他和你一樣淺薄,這他也知道。
但和你不一樣的是,他有權。
于是,他把工作給了自己管得住的人——他老婆——或者不如自己聰明的人——拉基。
“我可憐你,同志。
傍上你傍得上的第一個達舍人吧。
因為這個國家吧,它還不錯。
它不會讓你失望的。
還有一件事。
你是個幸運的婊子,有我跟你講這些。
因為當你經曆了我們都經曆過的事情後,隻有三種可能:你要麼變好,要麼變壞,要麼像烏羅什那樣,用子彈打穿大腦。
”
伊戈爾突然停了下來,房間裡彌漫着香膏一樣的寂靜。
他的眼睛還在我身上。
“哇哦,太操蛋了!你還挺享受嘛!你這個小野東西,你可真是的。
”他用一根手指劃過我的五官,好像在寫一條信息,“我親愛的克羅地亞語小老師,親愛的塞爾維亞語小老師,親愛的波斯尼亞語小老師……”
我屏住了呼吸。
“我要怎麼處置你,同志?告訴我。
你在躲閃。
你在隐藏。
你是一隻躲在殼底下的烏龜。
沒有人碰得着你。
你正從一件隐形的布卡罩袍裡面往外窺探。
”
他再次停下來,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剃須刀。
他把身子朝我探過來,抓住我的右手,掌心朝下壓在扶手上,在我的手腕上緩緩地、小心地切了一道口子。
口子短而淺。
接着,他劃了第二道,第三道。
我不覺得疼,但眼淚不住地從面頰流下。
透過眼淚,我能看見手上有細細的血流。
血在手腕處分開,看起來像是一條天然手鍊。
“這是為了讓你記住我。
左腕一隻手表,右腕一隻手表——伊戈爾,老師的小寶貝……好了,我要走了。
順便說一句,報警電話是112。
”
他從地上撿起雙肩包,朝門口走去。
但随後又轉身回來,一下子撕掉了我嘴上的膠帶。
我尖叫了一聲。
“噓!”他溫柔地說道,把手放在我的唇上。
接着,他把手拿開,俯身給了我一個輕輕的、孩子氣的吻。
他的嘴唇順便舔幹了我的眼淚。
“你現在還有一次坦白的機會,教授。
”
我倔強地不說話。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用一種近乎悄悄話的平靜聲音說:“如果我就是那個跑去跟德萊斯瑪告狀的渾球呢?我幹得出來。
我讨厭你的矜持,你自诩正義的憤恨,你演出來的疑慮,你三心二意地涉入我們的生活。
沒錯,沒準就是我呢。
因為我也變成了終結者。
施瓦辛格那樣的危險氣息——我們都有的。
殺人犯、詐騙犯、無辜者、受難者、幸存者、難民、老家的老人、這邊的新人——我們都變了。
許多人都變了。
都是戰争害的,它把我們害慘了。
沒有人能從戰争中全身而退。
沒有一個正常人能做到。
你看起來那麼光鮮亮麗,就像瓷茶杯。
我當然想把你打折,把你打爛,打得你血肉橫飛。
一絲同情、一點憐憫,什麼都可以……”
伊戈爾用那雙黑色的斜眼緊盯着我,好像在打量我的靈魂。
我一言不發。
他離開,把門關上後,房間裡充斥着一種新的、沉重的寂靜。
我呆坐了一會兒,豎着耳朵聽;然後,我突然抽搐了一下,吐出了一顆看不見的子彈,我從一開始就用牙齒咬住的子彈。
一聲有力的尖叫從喉嚨裡爆發出來,伊戈爾從頭到尾都想哄我發出的那種尖叫。
不過,他那時已經走遠了,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