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天下——這裡我所指的并非僅是新加坡市被更名為充滿日本色彩的“昭南”一事。
我們都曾見到,他們将日本帶進了新加坡。
那時我是抗日團體的幹部,一直在槟榔嶼[槟榔嶼:位于馬來西亞西北的島嶼。
]躲避他們的追捕,整日躲在藏身之處提心吊膽。
我當時很怕日本人,做夢都未曾想過有一天會來日本遊玩。
但如今,日本的河山正展現在我的眼前。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片土地并非是我從未見過的。
相較于純粹的陌生土地,這裡似乎更能激起我的熱情。
在不知不覺間,我已感到眼眶發熱。
或許有人會提出非難,認為這種表述誇張得讓人唾棄。
為了讓各位能準确理解我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我必須在此略作說明。
雖是個人私事,本人亦甚感惶恐,但若不作說明,在今後連載時,我所寫見聞的背景——換言之——筆者的内心狀态就會被厚厚的幕布徹底遮擋。
對寫文章的人而言,最渴望的大概便是得到讀者盡可能多的理解。
因此,請允許我在這裡對我的個人私事稍作提及。
二十多年前,我事業失敗,進退維谷。
倘若不得脫困,隻怕将就此沒落。
于是我多方奔走,希望能夠擺脫眼前的窘境,卻沒有一家銀行肯理會我。
但出乎意料的,上海的H銀行向我伸出了援救之手,提供給我超出事業重建所必需的貸款資金。
這無異于雪中送炭。
我原本消沉的内心立馬堅定起來,高舉得來的這柄利劍,重新殺向事業的戰場。
據說,當時H銀行的幹部一緻反對向我融資,隻有董事長L氏不顧衆人反對,斷然決定向我提供援助。
L氏那時剛成為董事長,也很年輕。
或許有些僭越,但我不得不說——他的确很有伯樂之能,因為我沒過多久便将貸款悉數還清了。
那時我給L氏寫了一封信,其中附有事業重建方案,L氏在避暑地看了一遍後,當即就做出了融資的承諾。
可以說,他一眼便看出了我對事業的無比熱忱。
當時,我在心底發誓,終生決不忘L氏的大恩。
我一頭埋入事業之中,雖然貸款已經還清,但我要獲得更高的成就給L氏看,這是我的心願。
不幸的是,戰争爆發,這一夙願終究化為泡影。
然而,在我事業複興期間,正在海外視察旅行的L氏不斷來信激勵我,我也給他寫去回信,表達了自己不甘做吳下阿蒙的決心。
由于戰争,我們的書信往來暫時中斷。
更令人難過的是,L氏的銀行不幸倒閉了。
後來我才得知,他在日本的神戶。
而正是這個L氏,今天親自來神戶的碼頭迎接了我!
席有仁放下鋼筆,望向窗外。
湛藍的天空中悠然飄蕩着兩三朵薄雲,令他憶起了南洋天空的顔色。
在他出發時,新加坡的天空呈現出一種仿佛用牛奶稀釋過的蔚藍色。
片刻之後,他重新拿起鋼筆,繼續寫道:
L氏的帽子上插着一朵黃色的小假花。
他主動伸出手向我走來,開口說道……
?
同樣在神戶市内,還有一個人的思緒也飄向了南洋。
隻不過,那人心裡想的并非天空,而是更低的地方——某處地下,以及周圍的标記。
市議員吉田莊造抱着胳膊,雙眼緊閉。
他的一張紅臉看起來精力旺盛,顴骨附近還泛着黯淡的光澤。
吉田的侄子田村良作此時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叔父面前。
他偷偷地瞥了叔父一眼,卻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禁感到坐立不安。
自打從東京來到這邊,他一直裝作老老實實。
眼下,他隻能仰仗這位叔父,故而努力抓住一切機會來迎合對方。
他會配合叔父的心情,采取相應的态度。
在這方面,他還是頗為自信的。
但即便如此,倘若無法摸清對方的心理狀态,終究無計可施。
吉田莊造此刻看似精神恍惚,田村心想他或許正在思考什麼對策。
關于叔父的工作性質,田村漸漸地也開始有所了解,畢竟他來這裡已有一個月了。
吉田莊造的所作所為并不光彩。
坦白來說,便是在工商業者和政府機關之間斡旋,從前者手中斂取酬謝金,但是他并不直接經手所斂錢财。
吉田莊造是一個格外謹慎的人,所有這些錢都會通過專屬的秘密渠道洗白。
不過,他最近覺得有必要對部分洗錢人員進行更換,田村似乎便已被提拔為新的一員。
叔父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不知他是在思考對策還是心情不悅。
若是後者,原因恐怕便在于《中央報》今早的報道。
那篇報道的标題是“與工商業者的孽緣”,雖然并未指名道姓,内容中卻寫有“某有權有勢的市議員……”顯然是在暗指吉田。
“今早報紙上的那篇報道……”田村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想來想去,還是徐銘義那老頭兒較為可疑。
”
吉田莊造微微睜開雙眼,開口喝道:“混賬!他可是這個世界上最能守口如瓶的人。
”
既然如此,那又為何要剝奪他洗錢人員的資格呢?不過很快,田村的這一疑問便告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