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替“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語妙則不必代,意足則不暇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秀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中國古代的文人向來都有典故癡迷症,所謂“不學詩,無以言”,經史子集是很多人的命根子,恨不得能倒背如流。但是典故也要用的是地方,用得太多太濫就完全失去了詩的本真。老王在這一點上無疑是清醒和正确的,過多的用典故來代替原字,難免會流于雕琢堆砌,甚至晦澀難明。“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明白了這個道理,再看看“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等詞句,或随意揮灑,或直抒胸臆,所用字詞淺近易懂,近似白話。但這樣的句子,流傳千古,至今頌之依然滿口餘香。反觀那些堆砌典故之詞,不僅讀來拗口生澀,而且失去了詩詞原應有的審美價值。老王在這裡點名批評吳文英,但其實他的詞也并非一味零亂堆砌,而是有他自己的藝術風格,後面我們會講到。
看看老王所舉的周邦彥的《解語花》和秦觀的《水龍吟》。
解語花·上元周邦彥
風銷绛蠟,露浥紅蓮,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随馬。年光是也。唯隻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水龍吟秦觀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别後,怅佳期,參差難又。名缰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蘇轼(1036-1101),字子瞻,号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人。22歲中進士。他反對王安石變法,後又反對對變法的全面反撥,為新、舊兩黨所排擠,屢遭貶谪。蘇轼是豪放詞的代表,其詞揮灑自如,熱情澎湃,想象奇偉,妙語天成。“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秀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指的是秦觀入京見蘇轼,蘇轼問他近作何詞,他舉了這句“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毂雕鞍驟”。蘇轼就說:“十三個字,隻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
“風銷绛蠟,露浥紅蓮,花市光相射。”這句寫的是當夜街市燈燭通明的絢麗景象。绛燭即紅燭,紅蓮是指當時流行的蓮花燈。
上元即元宵。正如詞中所說,宋代的元宵“金吾放夜”,警衛解除宵禁,人們可以徹夜遊玩。這個晚上不僅僅官家“放夜”,也是城裡人家在一年之中唯一一個允許女孩兒們步出閨門、去紅衢紫陌中盡興遊玩的夜晚。在當時城中少年的心目中,可想而知這一晚該是何等的絢麗繁華。對女孩兒而言,想必也會暗暗期望能遇上一位翩翩少年吧。“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看來看美女的願望,從古至今就沒什麼多大的改變。再回想辛棄疾那首同樣寫盡元夜絢爛光華的《青玉案·元夕》,也更容易理解小辛同學“衆裡尋他千百度”的那種焦急,因為今晚找不到,也許永生都再沒機會見面。但是美成兄就沒有“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幸運了,隻能回想起從前的同一個晚上,“暗塵随馬去,明月逐人來”,隻剩得“舊情衰謝”,一任他人鼓舞狂歡,“從舞休歌罷”。
“桂華流瓦”寫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動,境界确是極佳。老王說這裡代用是個小小的技術缺陷,但“桂華”配合後面的“耿耿素娥欲下”,倒也自成機杼,容易理解。改了之後反而會失去其中的照應和韻味。隻是秦觀的“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毂雕鞍驟”,想想蘇轼的話,倒也真的讓人解頤。這等繁複華麗之句,也真就是一人騎馬樓前而過,雕琢之痕過于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