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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第二天本該去新升學的初中報到。
他早晨出門買了油條回來,見到父親的幾位同事好友站在屋裡,母親被圍坐在中間,像隻被擠出巢穴正在墜下的雛鳥。
她捕捉着人們的神色,企盼那不過是個揪心的玩笑。
但沒人救她,她眼底的絕望慢慢滲出來,吞噬掉整個眸子,她屏氣抗拒着,直到望見王博。
心碎的潮水猛地噴湧出來。
“孩子,你沒有爸爸了啊!”
這句哀号的聲音如此喑啞,如同父親的身體,瞬間就被吞沒,像水一樣消失在水中,像歌謠張嘴便消散……
父親的離去颠覆了他整個世界,王博的整個青春期在一片透不過氣的潮濕中度過,他各種折騰,折騰到大三,折騰到了中度抑郁的程度,若沒有甜菜的出現,他早已崩潰在成長的夾縫中。
因為挂科和學年論文未交,他未能按時畢業,延期了一年才拿到畢業證。
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屬的世界知識出版社《世界知識》雜志編輯部實習,之後就留下當圖文編輯,那是王博幹過的唯一一份正經工作,他并不兼容那個中規中矩的環境,一時又沒找到更好的出口。
某天,王博向甜菜抱怨說,真想抛開一切出去浪迹天涯。
甜菜說:“你有多少錢願意辭職出去走?”
王博說:“3000元吧,你呢?”
甜菜說:“500元吧。
”
王博沉默了一陣。
甜菜又說:“3000元咱也有啊,隻要你能開心,那咱們就走吧。
”
去哪呢?甜菜大學時跟學校話劇團去過大理演出,對雲南有極好的印象。
于是一分鐘之後,他們決定買兩張去昆明的車票。
在第二天的火車上,他們在半個小時之内弄丢了身上那3000元。
甜菜沒有怪王博的大意,開開心心地陪着他挨餓,以及繼續這條懶得回頭的路。
在我結識他們之前,他們已經在麗江優哉遊哉地晃蕩了大半年,過着一種貌似無憂無慮的、極其不真實的生活,仿佛一切煩惱都不複存在一樣。
關于煩惱,我和他們曾經有過一次徹夜長談。
我當道士那些年
那天是他們最後一天在小屋當義工,我們從半夜一直聊到東方發白。
我那天的狀态差到谷底,一顆心五味雜陳,亂得很。
我那時主持了一檔節目叫《驚喜驚喜》,同時兼副制片人。
半年的時間,經手了上百個普通人心願達成、夢想成真的故事,也經手了幾十對離散家庭的複合案例。
我成天站在屏幕裡給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敗的親子鑒定書。
一個又一個被拐賣的孩子和婦女,一個又一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個又一個徒勞無功的臨終關懷,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殘疾的……那時心裡脫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強,整個人迅速臨近了崩潰邊緣。
我在做節目時喊: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讓我們彙集力量改變他的人生……可一下了台,立馬紮進了無邊無際的抑郁之中。
我忽然好像掀開了一層紗布,猛然瞅見了現世中最複雜陰暗的角落,猛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實際上對什麼都無能為力。
那時出差的時候經常會遇見有人撲通跪在我面前求助,讓我手忙腳亂之餘不停回避着目光,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些絕望的臉……
有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晚都在失眠。
抑郁焦慮,嘴裡發苦,眼睛發澀,脾氣變得暴躁無比,生活好像個籠子,又好像一副重擔,更像是一場山雨欲來的重疴。
終于,最後一根稻草飄到了駱駝背上。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一個四川泸州的老人寄來的。
她在信裡夾了一張照片,是尋找失散了30年的女兒唯一的物證,換言之,她把尋找女兒的唯一的希望交付給了素昧平生的我。
我前一秒鐘還在平靜地念信,後一秒鐘一下子崩潰了。
有把刀子飛快地刨開了苦膽,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噴灑彌漫了出來。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十幾年沒那麼痛哭流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