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殺死了一隻蜜蜂
2011年整個七月,白瑪央宗混在雅魯藏布大峽谷。那次是針對大峽谷生物多樣性調查的科考活動,主要通過影像的方式記錄物種,進行掃地調查。
她剛到派鎮的第一天,調查隊分兩組制訂計劃和線路:一組人文,一組生物。她混在人文組,主要行程是去大峽谷方向的最後一個村落“加拉村”進行調查。她第一天的适應性工作是去索松村拍大蜜蜂。這種蜜蜂是世界上體積最大的一種蜜蜂,全名叫喜馬拉雅黑大蜜蜂,也叫岩蜂,巢穴築在岩壁上。山上有兩三個很大的蜂巢,像幾塊黑餅挂在山上。其實攝影師感興趣的不隻是大蜜蜂,而是想拍攝一種罕見的撲食蜂蜜和大蜜蜂的鳥,叫黃腰響蜜。
他們在山上突然遭到了大蜜蜂的攻擊,剛開始隻有三四隻。但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頭上已圍滿了大蜜蜂。白瑪央宗戴了一頂帽子,穿着一件T恤開衫,她拉着帽子就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騰出手來捂胸口。
她說:“大蜜蜂最多的時候,我耳朵都快被震聾啦,轟炸機似的聲音嗚嗚響。”然後,她身上掉下很多死去的大蜜蜂,衣服上挂着一根根黃黃的毒腺,那是它們的内髒吧。她渾身上下都彌漫着一股蜂蜜和内髒混合的惡心的味道。下山的時候,他們連滾帶爬地跑得飛快,這是在逃命,也是在玩兒命。陡峭的山坡,一塊絆腳的石頭就可以把人飛彈出去,要了人命。
小時候,她曾經幻想過幾種逃命的場景,其中一種就是被蜜蜂追—沒想到夢想成真了。
她邊跑邊看見遠遠的雅魯藏布江,心想怎麼辦,遇見這種情況到底怎麼辦?需要跳江嗎?跳江會死嗎?但容不得她多想這個問題,因為江邊太遠了,而且去江邊的路上全是帶刺的灌木叢。她心想:左右都是慘死,太欺負人了!神雕俠侶小說
這些大蜜蜂拼足了勁兒跟人同歸于盡。她的後背、脖子、肩膀、頭頂都被紮得疼瘋了。有一隻蜜蜂繞道正面,選她身上最軟的地方釘了上去……她“啊”的一聲,眼淚鼻涕一下子全出來了。
他們不知道蜜蜂還會有多少,足足跑了一公裡多才慢慢甩掉蜂群。一個專家感動地哭着說:“幸虧再大個頭也還是蜜蜂,還不夠毒,如果是馬蜂,咱們不死上兩次都對不起自己。”
他們隊伍裡傷勢最嚴重的有三個人,一位是隊長,一位是昆蟲學家,另一位是個上海晨報的女記者,他們每人平均被叮了一百口左右,光在他們的頭上拔刺,每人就被拔了五十多根。最嚴重的三人,當天下午出現了發燒嘔吐的症狀,被拉去八一鎮上輸液,六瓶液體打進體内才算沒事了。其餘人情況最輕微的是拉肚子,白瑪央宗算是隊伍裡受傷最少的,但也被叮了二十多口。叮到最後,她幾乎從害怕變成了完全的憤怒了,一手抓一隻,統統捏死。
後來,她拿着她傷後的照片給我看,從那個時候起,我對“豬頭三”這個詞兒有了新認知。
白瑪央宗眼淚汪汪地說:“怎麼辦?我殺生了,還不止一條命。”
我說:“為了别繼續造孽……這張照片千萬别拿給你男朋友看。”
她很認真點頭,很感激地說:“多謝你提醒,真夠哥們……”然後,又眼淚汪汪問:“怎麼辦?我殺生了……”
2011年的時候,我還認識了一個女人,一個精緻婉約、楚楚動人的都市麗人。
我約她去農家樂吃土菜,飯後我們在院子裡納涼。她端起一杯開水慢慢往地上倒,地上是一串小小的螞蟻洞,一小片燙死的黑黑的螞蟻浮在水窪上。
她很可愛地沖我笑,說:“讨厭死了呢,剛才都爬到我鞋邊上了……”三體小說
我也很可愛地沖她笑,然後我們AA制埋了單。
預約你的墓志銘
這篇文章,我嘗試着通過對她的記叙來探讨生死二字,雖然我們都還年輕,但總覺得已經到了應該去思索那些問題的年紀。我有種感覺,她注定會死在旅途中。若那一天不期而至,我不會傷感和惋歎,唯願她幸福地畫圓那個句号。
這些年,我在路上結識過不少像她這類品種獨特的女人,她們習慣跟着自己的心走,我把她們喚作心青年。她們和溫室裡的花朵不一樣,自有一套自己的生長法則,自己的新陳代謝頻率。我很榮幸曾融入過她們的光合作用中,去共同參悟生死之事。
你讀這篇文字的時候,她或許正飄蕩在土耳其的街巷裡,或許正端着一杯蹭來的土耳其咖啡,喝一口,滿口的渣。或許她正站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點點燈火中,偷偷點着一根煙……黑海的風正撩動着她額頭的卷毛,蹭過她微微粗糙的面頰。
我很希望十五年後能有機會,再度動筆寫她。
如果可以,我願意完整地去記錄她年輕時的每一段神奇的旅程。
那時她肯定已容顔老去,甚至可能已變成了一個世故沉穩的中年女人。我希望,屆時我的文字能和她曠野中的裸照一起,成為喚起她心頭熱血的良藥。
嘿,如果屆時你早已死在路上了,我很樂意穿越千山萬水,幫你去寫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