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學院的後半截,在決定要争取去美國實地考察資本主義腐朽沒落之前,在手術前刮陰毛備皮和手術中拉鈎子抻皮之外,我和辛夷的時間和金錢差不多都花在吃小館和喝大酒上。
我們住宿舍象征性地每年交五十塊錢,一間十平米的房間,六個博士生,三個上下鋪,一個臉盆架子,一牆釘子,雜物堆挂擠塞在任何人類或者鼠類能找到的空間,蟑螂在人類和鼠類不能利用的空間裡穿行,晚上累了,就睡在我的褥子和床框之間,睡在我和辛夷之間。
蟑螂們前半夜随處大小便,産出物随風飄落,然後聽到辛夷夢裡磨牙的聲音。
他們後半宿夜起彷徨,常常三五成群走過我的臉。
我在牆上貼了黃芪寫的行草“行苦”,杜仲這個沒文化的總念成“苦行”,黃芪寫的時候啤酒已經喝腫了,“行”字最後一筆被拉得很長,長得沒有頭地絕望。
所以,當我姐姐說她要在美國換個大房子,至少要四間卧室,她自己一間,老媽和老爸各一間,老媽提供的理由包括,她天生敏感睡得很輕,老爸夜裡翻身吐痰抽煙磨牙打呼噜,她天生多病,看到老爸常常想到彼此人生觀如此懸殊誘發心髒房顫室顫,同時老爸還有腳氣和神經性皮炎,她天生肥胖基因,到了美國有了吃的很快逼近二百斤,老爸不到一百斤萬一翻身壓死了他屬于意外殺人;我7歲的外甥自己一間,我姐姐提供的理由是,他要上小學了,他的脖子長得可快了,我老媽縱論鄰裡矛盾的時候,他伸長了脖子往别人家裡看,眼睛能高過窗台,他要有他自己的空間,發育他自己的靈魂和自我,養他的千古萬裡浩然之氣。
想起我六個人十平米的宿舍,我覺得我老媽和我姐姐講的一定是抹香鲸的語言。
交通也用不了多少錢。
宿舍在東單和王府井之間,和大華影院、奧之光超市、東單體育場,東單公園、王府井百貨大樓等等的直線距離都在二百米之内。
在北京這個大而無當、從來就不是為了老百姓舒服生活而設計建造的城市裡,屬于少有的安靜豐富。
辛夷家的一間破平房在美術館北邊,順風的時候,憋着泡尿,從仁和醫學院五号院西門出發,疾走幾分鐘就到。
我從小時候住的平房就夠破了,我們六個人十平方米一間宿舍就夠擠了,第一次看到辛夷家的老房子,我還是感歎人類忍耐苦難的能力和理解夏商周奴隸制存在的可能。
我家已經不住平房了,輾轉幾處,最後又搬回了垂楊柳。
如果需要回去,我從宿舍走到東單公園,做四十一路汽車,兩毛錢到家。
辛夷在穿衣戴帽上,沒有來自女友的任何壓力。
辛夷第一個女友女工秀芳看辛夷基本是仰視,基本隻看辛夷鎖骨以上,辛夷下六分之五穿什麼無所謂。
辛夷第二個女友小翠在北京二環内長大,看習慣了軍裝逛蕩着和片兒鞋趿拉着的混混兒。
我們軍訓時候發了五套軍裝,正裝上挂塑料鍍金扣子和血紅肩章,鍍金扣子比金牙還假,回到城市不能上街,但是作戰和訓練用的作訓服還是和抗美援朝時候的軍裝很像,辛夷常常穿着它,産生醫學博士生和街面土混混兒另類搭配的詭異氣質。
小翠看着辛夷身上的作訓服眼睛就發藍光,想起自己的初潮,想起自己的失身,陽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紅暈濕臉頰。
我和厚樸和杜仲都從心底裡喜歡小翠,我們把我們的作訓服都給了辛夷,這樣,他将來十年,無論胖瘦都有的穿,我們也有機會看小翠眼睛裡的藍光。
辛夷現任女友“妖刀”強調精神,心眼遙望美國和未來,心火昂揚,青布衣裳。
清湯挂面的頭發和生命力旺盛的眼睛,仿佛黑白資料片裡抗戰時期在延安的江青。
所以辛夷一年在衣服上也花不了兩百塊錢。
現在進入實習期,白天白大褂,夜裡作訓服,基本不用錢。
我很小就有自我意識,四歲分得出女孩好看還是難看,上幼兒園的時候就開始抱怨我老媽,總有用最少的金錢投入把我打扮成玉米、茄子、窩瓜這類北方植物的傾向。
三十歲之前,我基本上是被我老爸手動推子剃平頭,基本是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基本上不需要我老媽金錢投入。
我老媽的觀點是:“靠,穿那麼好看幹什麼?你不是說肚子裡有書放屁都是荷花香、長痔瘡都是蓮花開放嗎?你怎麼不想想,你十一歲就要五十八塊錢買二十八本一套的《全唐詩》,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四十八塊啊。
你當時可以選啊,買五十六條内褲還是二十八本唐詩。
”我哥淡然玄遠,他是我接觸的真實生活裡,交過最多女朋友的人。
我伸出左右手,數不過來。
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磕了藥一樣,全國性強迫性欣快症,大家縱極想象,也想不出日子如何能夠更美好,天堂如果不是北京這個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但有心室最隐秘的角落,隐約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電影裡,英雄兩種表情,下身被電擊後那種二十四小時抹不去的燦爛笑容或者二十四小時内死了舅舅又死了叔叔的巨大悲憤,後種表情多數隻用在日本鬼子和國民黨身上。
我哥正青春年少,大鬓角、絡腮胡子。
一部叫《追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