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在中國紅了,裡面的杜丘和高倉健,大鬓角、絡腮胡子,皮下肉裡和我哥一樣淡然玄遠,我哥穿上風衣就是杜丘,穿上内褲就是高倉健。
我哥這種長相,成了時尚。
他當導遊,吃飯不用錢,帶客人去餐廳吃飯,餐廳還給我哥錢。
他的錢都用在行頭上。
每過幾個月,我老媽就問我哥:“錢都哪裡去了?”
我哥總是對這個問題很氣憤:“錢都哪裡去了?那你說,幾個月前的空氣哪裡去了?幾個月來的糧食都哪裡去了?這幾個月的青春都哪裡去了?”
在之前和之後的漫長歲月中,無論我哥境遇如何,他總是擺脫不了和我老媽的頭腦激蕩和言語相殘,任何需要拿出大筆現金的時候,他總是要仰仗我老媽。
我哥最低落的時候,像總結革命老幹部一樣總結老媽的特點:沒有生活樂趣,酷喜鬥争,貪婪無度。
我哥說,他們倆的恩怨隻有其中一個死了才能了斷。
我老媽最低落的時候,還是動之以情,就是看着我哥的眼睛說,我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塊東西。
還不管用,就曉之以理,問,你怎麼出門不讓車撞死?你怎麼不去北京站卧軌?你怎麼不去我家?門後有半瓶沒過期的敵敵畏,你最好都喝了。
這些都不管用了,最後的最後,我老媽說三個字,還我錢。
我哥各屆女友用她們的美學偏好指導我哥買行頭,我哥每換一屆女友,我就多了幾套一兩年前曾經非常時髦非常昂貴的衣裳,其中包括一條周潤發在《上海灘》裡那種白色羊絨圍巾。
十多年後,我哥開始成套繼承我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都是兩、三年前最先進的,比如二零零六年用IBMThinkpadT41和諾基亞Communicator9500。
我哥想不開的時候,說:“北京風沙太大,幹得尿都撒不出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比上,我們不如老媽老爸,他們無成本養兒育女,國家福利分房子,還有勞保。
比下,我們不如你們,沒有趕上四人幫,有前途,沒被耽誤。
這些都是報應。
”
我說:“我六歲偷看你抄在日記本裡的港台靡靡之音,‘我知道你會這麼想,把我想成變了樣。
我不怪你會這麼想,換了自己也一樣’,十歲的時候,讀兩千年前的詩,三十歲以前穿你以前的衣裳,這是傳承。
”
在原來沒有小白和王大師兄的時候,我們有錢的時候去燕雀樓之類街邊小館,沒錢的時候去吃朝内南小街街邊小攤的京東肉餅,有錢沒錢都喝普通五星啤酒和普通燕京啤酒。
王大師兄早小白兩年回到仁和醫大,一整身白肉和一皮夾子綠色美金,一塊美金比我們一塊錢人民币大十倍,十塊美金比我們十塊人民币大十倍,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服了,認定美國的确是個該去的好地方。
王大師兄剛來的三個月,我們從南到北,從東單北大街南口吃到地壇公園,又從西到東,從鼓樓東大街吃到東直門。
有了王大之後,我才知道了東來順、翠華樓和東興樓裡面到底有沒有廁所,才知道了不是普通的燕京啤酒是什麼滋味。
“王大,你說普通燕京和精品燕京到底有什麼區别?”我沒問辛夷,他倒尿盆的曆史比我還漫長,和我一樣沒有這方面的幼功。
“價錢不一樣,差好幾倍呢。
還有,商标不一樣,精品燕京,酒标燙着金邊呢。
還有,口碑不一樣,你看點菜的時候,小姐一個勁兒說精品好。
還有,精品的泡沫多,倒小半杯,出半杯泡沫,尿蛋白含量老高似的。
”王大說。
我基本認定,不管王大後天的實驗室修為有多深,少年時代也是倒尿盆長大的。
“都是騙錢的。
”辛夷說,“總要人為區别一下,否則如何多要錢?學醫不要學傻了,以為人都一個樣,即使脫了褲子也不一樣。
說實在的,你說,魚翅和粉絲有什麼區别?龍蝦刺身和粉皮有什麼區别?燕窩和鼻涕漿糊有什麼區别?沒區别。
唯一有些獨特的,應該是鮑魚。
”
“什麼獨特?”B大上無脊椎動物學實驗的時候解剖過鮑魚,耳朵似的貝殼,貝殼上一排九孔,學名叫石決明。
“鮑魚是最像逼的肉。
”辛夷說。
我始終沒有改變我在信陽陸軍學院對辛夷形成的看法,辛夷的流氓都在一張嘴上。
他常年睡在我下鋪,真正的流氓不可能有那樣徹朗寶玉的睡像。
醫院供暖期超長,辛夷常年裸睡。
人髒,床鋪也髒,但是兩種不同的髒,産生不同的色彩,一個清晰的人形印在辛夷的床鋪上。
憑着這個人形,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睡相:頭面牆,微垂,枕左手,基本不流口水,肚子微墜,肚臍比下巴低,膝收起,大小腿呈九十度,右臂搭身體右側,一晚上全身基本不動。
這個人形長久戳在我腦海裡,時間沖刷不掉,過了很久用天眼看過去,仿佛看着新挖開的古墓:内壁長108-186公分,寬24-32公分,系石闆立置砌成女性墓。
頭向正西,頭部馬蹄狀束發玉箍,胸前一對玉雕豬龍。
在朝内南小街街邊的京東肉餅店,我和辛夷和小白坐在層疊至屋頂的啤酒箱旁邊,街北十五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