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炫耀,如今終于可以對外人說起,他自然是說得滿面生光。
“這一具屍體,非常好用。
這秘密知道的人,可不多。
”公則像是在評論一道秘制菜肴。
就連董承,他們都不曾說出真相,以緻他臨死前還叫着要見荀谌。
劉平面色不動,心裡卻歎息。
他本來的計劃裡,荀谌是重要的一環。
但現在看來,這計劃要做大幅修改了,而且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并不多。
“既然如此……”劉平一邊斟酌一邊控制着語速,“那麼這個衣帶诏,就交給您吧。
”
劉平說完從腰間摘下一條衣帶。
蜚先生接過去把它抓到鼻子前,仔細地聞了半天,這才說道:“嗯,這條衣帶诏裡,沒有郭嘉的臭味,應該是天子親授——你能念給我們聽麼?”
公則和蜚先生伏在地上,就像是兩名恭順至極的臣子。
無論真心如何,禮數上還是要做周全。
劉平朗聲念道:“假曹氏之意,行漢室之實。
兩強相争,漁利其中。
欽此。
”
蜚先生哈哈大笑:“陛下果然是聰明人,沒拿些廢話謊話來羞辱我。
”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漢室地位雖高,實力卻衰微至極,隻能借袁紹和曹操這兩個龐然大物的碰撞來尋求機會。
這點心思,怎麼都是藏不住的,天子索性挑明了其中利害,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把話說在明面,大家都方便。
笑了一陣,蜚先生又露出敬佩神情:“自光武之後,天子可算是漢室最傑出的人才,有眼光,有手段。
在治世可比文景,亂世若逢機遇,也是秦皇孝武之俦。
這麼一個人物,卻被困在許都這個牢籠裡,實在可惜,可惜。
”
“陛下春秋正盛,可還未到蓋棺論定之時。
”劉平意味深長地回答。
蜚先生把衣帶诏放下,擡起手不知從哪個角落端出三個木杯,杯裡盛着點黃顔色的醇酒:“說得好,就讓咱們祝陛下長命百歲吧。
”三個人一起舉杯,一飲而盡。
劉平心裡一下子如釋重負,懾服公則,是第一步;擺脫郭嘉的陰影,是第二步。
他前來官渡的意圖,正在一步步地實現。
地窖裡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
蜚先生又給劉平奉上一杯酒:“這件大事定下來,我也放心不少。
接下來,劉先生不妨暫且留在公則軍中,等到了時機,再見袁公如何?”
“哦,莫非有什麼不方便?”
“袁公近處,掣肘甚多,不是每個人都對漢室有忠貞之心。
東山與漢室,在官渡能做的事情,可還有不少呢。
”
三個人心知肚明,都是一飲而盡,相視一笑。
這地窖裡的三個人各有私心,公則要上位,蜚先生要置郭嘉于死地,而劉平則要為漢室撈更多好處。
過早地接觸袁公,對他們都沒什麼好處。
反正袁公一定會赢的,多撈些好處才是正道。
蜚先生放下杯子,似乎有些興奮,拍着大腿,吟起張衡的《三都賦》來。
小小的地窖裡,他沙啞的聲音竟有些激越。
公則沖劉平使了個眼色,表示他每次一喝酒,都會這樣,不必大驚小怪。
劉平心想,蜚先生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想來也是個風流倜傥的才俊,隻是不知為何變成這模樣。
在那青袍之後,到底藏着何等的往事呢?
蜚先生注意到劉平的眼神,停止了吟詠,翻動紅眼。
劉平趕緊尴尬地把視線轉開,蜚先生坦然道:“你不必尴尬,我以我的容貌為恨,卻不以它為恥。
”他伸出手來,把青袍撩開,劉平看到的,是一張長滿了膿瘡的面孔,形态各異的膿包像菜地裡的幼芽,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在腫脹的包隙之間還流淌着可疑的濁黃汁液,把整張臉切割得支離破碎——這是小孩子在深夜的夢裡所能想象到、最可怖的臉。
“因為郭嘉?”劉平大着膽子問道。
地窖裡的溫度突然降低了,這個禁忌的名字每次出現,都讓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更加陰寒。
蜚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走到地窖口,仰望出口良久,背影說不出地落寞:
“我也想行走于日光之下,談笑于廟堂之間——但我已經把身心都獻給黑暗,洞穴才是我的歸宿。
”
劉平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眼前這個惡魔一樣的人,卻有着比任何人都深沉的悲傷。
蜚先生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顯得有些疲憊:“孫策遇刺,你是知道的?”
“不錯,郭大人告訴我了。
”劉平道。
“本來這件事是不該發生的。
”蜚先生的聲音裡有些挫敗,“我早就預見到那個人會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也做了一些布置,可還是低估了某些人的無恥程度。
”
“哦?”
“曹家在江東勢力微弱,若要刺殺孫策,隻能請當地勢力相助。
我們袁家若要阻止,也必須尋求幫助。
而最合适的人選,莫過于豫章太守華歆。
可這個無恥之徒居然欺騙了我們,投靠曹操,并調動了一批軍用強弩,配合郭嘉出手刺殺了孫策。
”
“這有什麼不對嗎?”劉平有些詫異。
這雖然沒什麼道義可言,可亂世之人,投向哪一邊,豈不是平常之事麼?可聽蜚先生的意思,似乎這是件極其惡劣的事情。
蜚先生轉過身來,青袍下的身體微微顫抖:“華歆有一個女兒,叫做華丹,被郭嘉奸殺至死。
”
“啊!”劉平一下子想起來了,伏壽曾告訴過他,據冷壽光所說,郭嘉早年曾拜在華佗門下,後奸殺華佗侄女,揚長而去——而華佗和華歆,本來就是兄弟,隻不過後者不願與醫者為伍,改換了門庭籍貫。
“那人為了趨附權勢,連殺女的仇人都能合作,我實在是太低估他了。
”
劉平注意到,蜚先生在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的膿腫都在發顫。
他盯着蜚先生:“莫非你,也曾在華佗門下?”
蜚先生答非所問,喃喃道:“他帶走的,可不隻是尊嚴……”他說到這裡,恍然一驚,似乎發覺自己有些失态,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談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