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放過的。
可惜楊俊的請求,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應參預政事。
大家心裡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連天子都大權旁落,他這個外戚又能幹預什麼政事,無非是個借口罷了。
但楊俊沒有勉強,有人甘願為了漢室付出一切,有人甘願深藏身名以求保全,這都是個人的選擇。
伏完把楊俊送到門口,楊俊用獨臂向他拱手告辭:“請恕在下肢體不全,不能施以全禮。
”伏完把笑容擠在層疊的皺紋裡,上前扶住:“先生客氣了,還請轉告孔少府,小老勳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議。
有女兒做了皇後,伏家就知足了。
”
楊俊看着他的臉,不知他隻是客氣幾句,還是有所暗示。
這時伏完的動作卻僵硬了一下,楊俊覺察有異,回過頭去,看到徐幹站在身後,身後還有幾個許都衛的探子。
“楊俊楊季才?”徐幹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是我。
”楊俊回答。
他知道徐幹代替滿寵擔任許都令,這個臉上白白淨淨的儒雅之士,不比那個陰毒的大麻子好對付。
“先生能否造訪許都衛一趟?董承案頗有幾個疑點,要與您商榷。
”徐幹說。
楊俊眉頭一皺:“我和車騎将軍素無瓜葛,恐怕有負所望。
”
“等一下我們可以慢慢說。
”徐幹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
趙彥之死讓徐幹一直耿耿于懷。
那是他出任許都衛以後的第一件任務,結果辦砸了不說,還當着郭祭酒和滿寵的面大大地丢了臉。
徐幹熱切地盼望着能夠再有機會挽回這一切,證明自己的才幹。
可是他失望了。
郭祭酒離許之前,告訴他對漢室要保持距離,絕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宮裡的幾個耳目都撤了下來。
徐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郭祭酒的話他又不敢違背,隻得另辟蹊徑打别的主意。
徐幹查閱了滿寵遺留下來的資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發現了楊俊身上的疑點。
他認為這是個合适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線。
當他聽說,楊俊拜訪伏完,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宮内和外界勾結的陰謀,便興沖沖地跑過來了。
楊俊不肯去,用單手推開沖上來的探子,大聲道:“不知楊某是何罪名?”
徐幹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個字來:“中外勾結,禍亂朝綱。
”漢時朝臣與外戚交往,确實是件很忌諱的事,但在許都的形勢下,這個罪名委實有些滑稽。
徐幹知道伏完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惱他。
他話音剛落,從伏府内走出一人,冷冷說道:“徐大人,你說中外勾結,是何意指?”徐幹聞言一愣,再一看,認出這是中黃門冷壽光,皇帝身邊的一個宦官而已。
徐幹放下心來,倨傲道:“許都衛在辦事,你一個宮内的宦官插什麼嘴。
”
冷壽光淡淡:“楊先生月前曾觐見陛下。
如今徐大人說中外勾結,莫非是對陛下心有所疑?”
徐幹眉頭一跳,這可真是誅心之論。
郭祭酒臨走前明确指示,漢室絕對不能碰,現在冷壽光把這楊俊和漢室綁在一起,形勢變得棘手起來。
徐幹連忙解釋說:“許都衛隻是懷疑楊先生與逆賊董承有關,和陛下無涉。
”
冷壽光道:“董承之亂,有楊修判詞在先,荀尚書朝決在後,早有成議。
徐大人翻出舊賬,拷掠大臣,可是要讓阖城官員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線打仗,後方無論有什麼理由亂起來,許都衛的責任都小不了。
徐幹沒想到冷壽光一個宦官,詞鋒卻如此鋒利,心裡暗暗罵:我他媽還沒拷掠呢,再說楊俊一個司空府的幕僚算個屁大臣啊!
不料冷壽光踏前一步,又抛出一頂更大的帽子:“楊先生是司空府征辟而來的河内名士,你如此對待,消息傳出去,河内士子與大族會做何想?”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徐幹可有點受不了。
冷壽光在暗示楊俊一旦被抓,必會引發河内各界不安。
在這個敏感時期,萬一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整個河内倒向袁紹,那徐幹有幾顆腦袋都要被砍了。
徐幹臉上陰晴不定,在原地尴尬。
伏完這時開口道:“徐大人,楊先生造訪敝府,實隻是為聚儒之議,老夫可為其擔保。
一會兒老夫修書一封,送到許都衛解釋,您看如何?”這個台階鋪下來,徐幹隻得就坡下驢,硬生生把郁悶憋回去。
他在儒林也算有聲望,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搞得人人側目。
徐幹沖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還請伏大夫早早把折辯送去,以證清白。
”然後匆匆離去了。
望着徐幹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顧,均是一笑。
楊俊要向冷壽光道謝,冷壽光擺擺手道:“我是代皇後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
”楊俊看着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
于是兩人拜别伏完,一路朝着皇城走去,兩名随從遠遠跟着。
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
之前漢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随,所以楊俊有此一說。
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
為了避免洩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内的耳目都撤了出來,隻在外圍布置了些人手。
他離開許都以後,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内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松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
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
”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
“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傑之風啊。
”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緻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
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志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緻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
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歎。
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
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隻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裡,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将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制的藥方,才勉強支撐。
隻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
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
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
郭嘉跟随華老師時間很短,鸩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
“這麼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喽?”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湧動着奇妙的情感:“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
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
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
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