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着十具青銅鼎器。
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隻依稀記得置身于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面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于呼吸。
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
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着郭嘉去拜訪過。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
劉平饑腸辘辘,拿起碗大吃起來。
這肉湯裡擱了姜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額頭滿是汗水,體内寒氣被盡數逼出。
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才有了絲活力。
他擡起頭,看着任紅昌:“我在哪裡?”
“陛下,這裡是邺城。
”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
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來。
怎麼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複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
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平問。
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面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水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态的劉平拽到了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
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
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
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麼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窦。
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邺城辦事,至于辦的什麼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麼弱女子。
”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绯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得如同一位将軍。
對于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
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隻是随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裡修養。
”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
曹丕解釋說,邺城如今分為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随意通行。
劉平掙紮着起身:“任姑娘,你來邺城,到底所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跷地現身邺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
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麼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托庇于奉孝,卻不是什麼傀儡木俑。
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麼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麼?”
劉平有些尴尬地閉上了嘴。
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
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邺城的某個地方。
”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
”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裡,而且顔良打算以此要挾張遼。
于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顔良,一舉數得,借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為郭祭酒才來的。
呂姬與我情同姐妹,于情于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着銳利的光芒。
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并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着呂布。
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
那麼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系,親自為其涉險,不足為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
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裡做什麼,我也不關心。
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
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
劉平忙道:“這裡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
任紅昌眼神“刷”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邺城的目的是什麼?”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
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邺城呢?”曹丕也隻能尴尬地垂下頭。
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誠。
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合作。
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紮着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在門外站着十幾個衣衫褴褛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
”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
”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
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面,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
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
這些人都是邺城舊城的閑散農漢,沒事在鄉裡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麼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
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
“咱們到邺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
三天時間,就把邺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兩個男人面面相觑,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
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
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适應。
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得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别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裡,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
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
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
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裡就是邺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裡,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随意居住。
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争搶住所,這裡成了一片混亂之地。
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
看似慷慨,實則亂政。
”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
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锱铢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别。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着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得還算齊整。
路面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于排水。
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麼功用。
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隻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迹,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