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
”曹丕指着一個方向說。
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着一架随時可以拉起的吊橋。
吊橋靠着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紮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着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
新城裡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
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仆役,赢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裡戒備特别嚴,即使是任姐姐,也隻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
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
”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
邺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盡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丢了性命,但歪打正着,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為何要來邺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
隻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内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
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着邺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
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長柄武器,隻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紮着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
他們簇擁着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
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
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邺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
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
曹丕啧啧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
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裡的是什麼來頭,别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出诏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
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谌,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邺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邺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賠着笑臉。
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
衛兵們已習慣了冷着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适應。
城門丞朝着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隐約還有喧嘩傳來。
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是個青袍書生,面容稚嫩,恐怕隻有二十歲,他在台上走來走去,不時揮手,慷慨激昂地講着話。
在他身後,還有一位童子手捧長劍,面容肅穆。
童子身後還有一位面紗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時吹起清越之聲。
台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着頭,聚精會神地聽着。
城門丞湊近了,才聽清楚,這個書生講的原來是國人暴動的故事。
國人暴動發生在周代。
周代城邑有兩層城牆,内曰城,城内為國人;外曰郭,城外為野人。
周厲王在位之時,多行暴政,鎬京的國人不堪欺壓,群聚而攻之,把周厲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
周定公、召穆公暫代政事,六卿合議,暴動才算平息。
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識丁,什麼周厲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這個書生沒用那套文绉绉的話,用詞粗鄙不堪,頗為吸引這些村民的興趣。
可城門丞越聽越不對勁,這個書生講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麼聽都特别刺耳。
他說周厲王驅趕國人建了鎬京新城,把舊城分贈給野人,可不允許原來的國人進城,惹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們聽得聚精會神,講到國人開始暴動,周厲王倉惶離京時,下面更是一片叫好。
城門丞注意到,人群裡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惡霸,他們往往先聲叫好,周圍人随聲附和。
這哪裡是在說周代,根本是在诽謗袁公。
城門丞怒氣沖沖地跳上台去,喝令書生住嘴。
書生看了看他,輕蔑一笑:“這裡既非國,也非郭。
我與諸位講故事,你是何人,敢來喧嘩?”台下一陣喧嘩,城門丞道:“你聚衆鬧事,論律當斬。
”
書生又是一笑:“論律?漢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宮律》、《朝律》。
你說的是哪一篇?”城門丞一愣,他是行伍裡拔擢上來的,沒當過刑吏,哪裡知道這些,隻得說道:“自然是殺你頭的一篇!”書生又笑了:“律令合計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條,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條,你又說的是哪一條?”
這一連串數字讓城門丞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書生面向百姓道:“地穴裡的鼷鼠,也敢妄談太陽光輝,豈不可笑?”那女子的笛聲也恰到好處地吹出一個滑音,似是調笑,立刻惹來了一片哄笑。
城門丞惱羞成怒,從腰間拔出佩刀朝書生砍去。
書生身後的童子猛然睜眼,長劍遞出。
隻聽锵的一聲,城門丞的刀頓時被磕飛,一把鋒利的劍頂在了他的咽喉。
台下百姓齊聲驚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無知之徒,還不快下去,擾了我說史的雅興。
”書生揮揮袖子斥道。
童子把劍一收,城門丞連滾帶爬地下了台,背後一陣冷汗。
那童子的劍法未免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人。
他當即打消了召喚衛兵驅散人群的念頭,這個書生的談吐不俗,萬一有什麼來曆,他這個小小的城門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邺城裡許多人都聽說了,說舊城有個書生善講舊事,頗得民心,無論走到哪一門附近,都有大量聽衆。
還有一些流氓閑漢主動維持秩序。
這個書生既不煽動鬧事,也不聚衆诽謗,所言所講都是三代春秋,衛兵們拿他沒辦法,隻得任由他去。
有些官員嗤笑他斯文掃地,可也忍不住派些仆役出去,聽聽他到底講些什麼,以作談資。
一來二去,這個消息傳到了治中從事審配的耳朵裡。
袁紹大軍離開以後,審配就成了邺城最高的統治者。
這位治中從事的地位比較古怪,雖然出身河北,但擁護袁尚繼嗣,所以與逢紀為首的南陽派相善,是田豐、沮授等人的眼中釘。
不過審配根本不在乎,他堅信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軌道行進,任何阻撓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
審配正在給袁紹寫信。
在他看來,袁軍勢大,沒有必要急着與曹軍決一死戰,慢慢耗死才是正略。
近期袁軍調整了策略,進攻放緩,審配認為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功勞。
他寫到最後一筆,毛筆在信箋上漂亮地甩出一個大大的撇,墨迹幾乎甩到紙外。
審配欣賞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把信箋折好,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個書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儒雅之士,長臉細鼻,兩隻圓眼分得很開,像是一隻驚訝的山羊。
他叫辛毗,也是大将軍幕府的幕僚。
辛毗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連忙道:“以卑職之見,這不過是一個想出名的儒生,故意舉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獲入城之資罷了。
”
審配輕聲“哦”了一下,又問道:“邺城一向歡迎儒士遊學,優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舉呢?”辛毗恭敬道:“欲效馮谖而已。
”
馮谖是戰國時孟嘗君門客,初時不受重視,故意三次彈劍抱怨,才被孟嘗君以上客對待。
這個書生,顯然是不甘心于普通儒生,想獲得更好的待遇。
這些小心思,審配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