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南面腳下有河渠,面向長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
長州守城将士及戰馬的夏季飲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從燕山上鑿冰融水飲用。
時至秋至前後,正是河水最為豐沛之時,是以餘處塞草漸黃,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水汽滋榮,猶懷一絲欣欣夏意。
河陽侯顧逢恩常于此處親自飲馬,那是蜀馬中難得的高駿,體色黑中現紅,兩耳如同削竹般豎起,一雙眸子炯炯有神。
在濕潤的河灘上,河陽侯通常緩緩地松開馬辔,仔細地檢察坐騎的齒牙,這才撫摸着它茂密的鬃毛,與它一同走向清淺水邊。
或有知情者知曉,河陽侯如此鐘愛此馬,一來因為此馬确實俊勇,河陽侯已數次憑它腳力在沙場上脫險,一來卻大約是因為此馬委系太子饋贈。
太子一向絕少于其長兄有所交往,唯有顧逢恩離京當年,他親自作書給身在蜀地的長兄,請他尋覓良駒,更不惜耗費千金将幾匹萬裡挑一的駿馬運送回京,再加擇選,這才使人送入長州。
當年同入長州的幾匹川馬已或老或傷,隻餘此馬仍當壯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馳,不曾梢離。
河邊開出的輕盈荻花在秋風中瑟瑟抖動,低伏出一片與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動人淡紫色澤。
來自于雁山之北的風同樣拂動了駿馬的馬鬃和河陽侯兜鍪上的紅纓,并帶來馬匹汗液和沙土的氣味。
顧逢恩随手拔下一支荻花銜在嘴中,眼望着遠方天際,似有所思。
戰馬自己飲足了水,擡起頭來用耳朵輕輕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離去。
與顧逢恩同來的同統領走上前去,替他重緊馬腹下的鞍帶,擡起頭來問道:“将軍在看些什麼?”顧逢恩将荻花逆風用力抛入水中,指着雁山山頭道:“你可見山外的天空,是青黃之色?”那同統領點頭道:“應是塞外又要起風了。
”顧逢恩點頭道:“雁山之南蘆葦低伏,雁山之北怕已無立草。
風向我軍來襲,隻恐于前線行軍多有不利。
”那同統領微微蹙眉,正待開口勸慰,忽聞馬蹄踏動塞草的窸窣聲大作,卻是顧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統領策馬向河邊趕來,忙招手喚道:“将軍在此,你有何事?”
那人馳近,翻身下馬,手不及離缰,便向顧逢恩匆匆施禮,報道:“将軍請速回城内,劉副統領因分發糧秣一事與承部起了龃龉,現在兩方各有近百軍卒在東城門前相峙不下,互相搡打。
”長州城内守城軍士按說皆同為國朝效力,隻是顧氏舊部對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徑一直頗為不滿,在私下裡仍稱其屬下為承部,顧逢恩矯正數次未果,也隻得随他們信口亂叫。
李明安的承州舊部自靖甯三年春進入長州,至今已将近四年,面子上也是一同受主将顧思林的指揮節制。
隻是個中曲折□,人人都心知腹明,是以承州舊部一直随李明安駐守于長州東北城下,而顧部則随顧逢恩駐守西北城下,兩方各據地勢勾心鬥角,平日少相往來,雖然士卒間偶有口角之争,如今日聚衆搡打之事卻未曾有過。
顧逢恩得聞,忙翻身上馬,向長州東城飛馳而去。
餘下兩人互看一眼,也連忙打馬跟上。
果如那同統領所言,東城門内正是一片亂态,因所着軍服皆為一緻,士卒嚷打厮混在一處,也難辨究竟是何将之兵。
隻見金色粟米散落了一地,複有一幹閑人圍在四周,規勸者有之,高聲叫好者有之,遠觀指點笑樂者有之。
顧逢恩勒馬遠駐,看了片刻,皺眉問道:“李帥安在?”那報信的同統領答道:“李帥今日進了内城公幹,尚未回歸。
”顧逢恩點點頭,驅馬上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鬧,成何體統!”
他一動怒,無人不懼怕,厮打作一團的數百人立刻散開,分列于城門兩旁。
顧逢恩松動辔頭,策馬從中緩緩穿過,見一旁是以那劉姓副統帶為首的顧氏舊部,一旁卻是以糧秣官為首的李氏舊部,心中大體已知曉今日事态,回馬問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那劉副統領已經打得鼻青面赤,在他馬前單膝跪倒回道:“啟禀将軍,是糧秣官分糧之時,與我部下的斛中隻有八分。
此等貪墨軍饷的勾當,屬下心中自然不服,便與他理論,誰想他依據人多勢衆,便厮打屬下。
”顧逢恩轉向那糧秣官問道:“你又有何話說?”糧秣官答道:“下官實在冤屈,用斛盛黍米,搬運間難免有失漏,副統領怎可說下官存心刻意。
”他話尚未落,便立刻有人嚷将起來:“一派胡言,又不是用竹簍盛米,還會漏出去不成?那為何分發給你部下的米,便沒有失落了?”叫顧逢恩一眼掃去,便不敢再多口。
顧逢恩忖度片刻,冷笑道:“我倒聽不懂什麼叫做你部下我部下的話,還要煩請賜教。
”衆人皆讷讷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