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要去雅典開始她的大學新生活的前一天晚上。
她的箱子隻要運到幾百米遠那邊的港口,裝上渡船。
它的下一站,和她的一樣,是三百公裡遠的北方,希臘的首都。
索菲娅展翅高飛的決心和遠方帶給她的焦慮恐懼一樣多。
那天早些時候,她差點想把每件東西:衣服、書、筆、鬧鐘、收音機、相片,都拿出來,放回原處。
離開熟悉走向陌生很難,她把雅典視為通往冒險或災難的大門。
十八歲的索菲娅想象不出還有什麼别的可能。
她一想起以後會想家就痛苦得要命,可是沒有回頭路了。
六點鐘時,她出去見她的朋友們,跟她要離開的那些人道别。
那還可以減輕一些惶惑。
索菲娅回家時,已經十一點,發現父親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
母親坐在椅子邊上,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指關節擰得發白,臉上的每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你們還沒睡?很抱歉我回來晚了。
”索菲娅說,“可是你們不用等我。
”
“索菲娅,我們想和你談談。
”父親柔和地說。
“為什麼你不坐下來。
”母親建議道。
索菲娅立刻不安起來。
“看來有點正式。
”她說,坐到一把椅子裡。
“我們覺得在你明天去雅典之前,有一兩件事應該讓你知道。
”父親說。
現在母親又接過來。
畢竟,大部分都是她的故事。
“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講起,”她說,“可是,關于我們家,有幾件事情我們想告訴你……”
那晚,他們向她講了一切,就像佛提妮講給阿麗克西斯聽的一樣。
索菲娅沒有絲毫疑心,也沒有任何防備,一下子為她揭開這麼多秘密。
她看見自己站在高山上,幾千年來的秘密就在腳下,岩石一層疊一層,一層比一層堅硬。
他們瞞着她一切,好像一個陰謀。
索菲娅回想起來,一定有好幾十人知道她母親是被殺死的,而這些年來每個人都保持沉默。
那些随之而來的揣測與流言又怎樣呢?也許當她經過時,認識她的人們在她背後竊竊私語:“可憐的姑娘。
不知道她能不能弄清楚到底誰是她父親?”她可以想象得出那些流言飛語,關于麻風病的竊竊私語。
“想想看,”他們一定會說,“她家不止一個,而是有兩個麻風病!”這麼多年,她一直愉快地成長着,對她背負着的這些恥辱,壓根兒就沒意識到。
毀容的疾病、不道德的母親、身為殺人兇手的父親。
她完全震驚了。
她此前的無知完全是種福氣。
她從沒懷疑過自己不是坐在她面前的這兩個人生的。
為什麼她要這樣想?她一直以為她長得既像瑪麗娅又像克裡提斯,甚至大家也這麼說。
可是她與這個她一直叫爸爸的人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無關得跟大街上随便碰到的某個路人一樣。
毋庸置疑,她愛她的父母,可是現在他們不是她的父母,她對他們的感情會不同嗎?一個小時内,她的整個生活全變了,過去消失在她身後,當她回望,隻有空虛。
一片空白。
虛無。
她默默地聽着這些,感到惡心。
她從來沒有想過,瑪麗娅和克裡提斯可能有什麼感覺,是什麼讓他們在這麼久之後來告訴她真相。
不,這是他們編造的她的故事,她的生活。
她憤怒了。
“為什麼你們以前不告訴我?!”她尖聲說道。
“我們想保護你。
”克裡提斯堅定地說,“以前似乎沒必要告訴你。
”
“我們像你的親生父母一樣愛你。
”瑪麗娅祈求地說。
瑪麗娅因為她唯一的孩子去讀大學而失去她就已夠絕望的了,可是更令她沮喪的是,這個女孩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樣子,好似陌生人,這孩子已不再把瑪麗娅當成母親了。
索菲娅不是他們的血肉早就無關緊要,多少歲月過去了,他們因自己沒法生孩子而更加愛她。
然而,此刻,索菲娅隻把他們看成一對欺騙她的人。
她十八歲了,沒有理性,一心要按自己的想法去開創未來,開創一個自己能掌控的未來。
她的憤怒變成了冷冰冰的态度,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寒了世界上最愛她的人的心。
“我早上來看你們,”她說着站起來,“船九點開。
”
說完,她轉身走了。
第二天清早,索菲娅天一亮就起來了,最後收拾一下她的行李,八點時,她和克裡提斯把行李裝到車上。
他們誰也沒說話,三個人開車去了碼頭。
分别時,索菲娅隻象征性地作了道别。
她吻了吻他們的臉頰。
“再見。
”她說,“我會寫信的。
”
她就這樣告别了,沒有短期内再團聚的許諾。
他們相信她會寫信來的,可是他們也知道期待這封信沒有意義。
看着渡船從碼頭上慢慢駛出去,瑪麗娅确信生活中沒有比這再壞的了。
站在她身邊的人們在揮手,向所愛的人熱烈道别,可是看不到索菲娅。
她甚至沒出現在甲闆上。
瑪麗娅和克裡提斯站在那裡,直到船變成了天邊的一個黑點,他們才轉身離開。
空虛讓人難以忍受。
而索菲娅,前往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