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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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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鐘頭,然後回房間用一個晚上畫出來的。

    ” 畫的就是坐在出租車後座的年輕男子。

    以照相機來說,就是在鏡頭正中稍偏一點點的位置把男子攝了下來。

    男子臉側向一邊,目視窗外。

    長相漂亮,燕尾服,白襯衣,黑蝴蝶結,白飾巾。

    有點像舞男,但不是。

    作為舞男他缺少什麼——一句話說來,就是缺少類似被濃縮了的饑渴感的東西。

     當然他并非沒有饑渴感。

    哪裡去找沒有饑渴感的年輕男人呢?隻是他身上的饑渴感表現得實在過于抽象,在周圍人眼裡——即使在他自己眼裡——仿佛是有點特别的、處于形成過程中的某種見解(pointofview)。

    就好像藍色的霧霭,知道它存在,但捕捉不到。

     夜色也恰如藍色的霧霭籠罩着出租車。

    從車後玻璃窗可以看見夜色,看見的也隻有夜色。

    藍底色融入了黑與紫。

    色調非常雅緻。

    就像埃林頓“公爵”管弦樂團的音調,雅緻而渾厚,渾厚得似乎手往上一觸,五指便會統統給吮吸進去。

     男子臉歪向一邊,但他什麼也沒看。

    縱使玻璃窗外有什麼景緻出現,也絕不會在他心頭留下任何刮痕。

    車持續前行。

     “男子要去哪裡呢?” “男子要回哪裡呢?” 對此,畫面什麼也沒有回答。

    男子被包含在出租車這一有限的形式中。

    出租車則被包含在移動這一天經地義的原則中。

    車在移動。

    去哪裡也好回哪裡也好,怎麼都無所謂,哪裡都無所謂。

    那是巨幅牆壁上開的一個黑洞,既為入口,又是出口。

     不妨說,男子是在看那個黑洞。

    他嘴唇很幹,仿佛急需一支煙。

    但由于某種原因,煙遠在他手夠不到的地方。

    他顴骨突出,下颚尖尖,尖得如被暴力削尖了一般。

    那裡有一道傷痕般細弱的陰翳,那是看不見的世界裡一場無聲的戰鬥所留下的陰翳。

    白色飾巾遮住了那道陰翳的尖端。

     “結果我出一百二十美元為自己買下了那幅畫。

    作為一幅畫的價錢,一百二十美元固然不多,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還是被剜了一刀的。

    那時我正懷着孕,丈夫找不到工作。

    丈夫是off—offBroadway的演員,有事做也掙不了多少錢。

    生活費主要靠我來掙。

    ” 說到這裡,她停下喝了口葡萄酒,似乎想用酒來觸發往事的回憶。

     “中意那幅畫?”我試着問。

     “畫并不中意。

    ”她說,“剛才也說了,畫本身也就比外行筆下的強一點點,不好也不壞。

    我中意的是畫上的年輕男子,是為了看那男子才買畫的,沒别的目的。

    捷克人為畫得到承認而喜出望外,德國小夥子也有點吃驚,但他們怕是永遠理解不了的,理解不了我買那幅畫的真正意圖。

    ” 聖誕節頌歌磁帶也至此轉完,随着“咔嚓”一聲響,深重的沉默籠罩了我們。

    她在粗花呢裙子上叉起手指。

     “那時我二十九歲。

    按一般說法,我的青春快過去了。

    我是想當畫家才到美國來的,結果畫家沒當成。

    我的手不如我的眼睛厲害。

    我什麼東西也沒能用自己的手創造出來。

    那畫上的男子,我總覺得他就像是我自身失卻的人生的一部分。

    我把畫挂在住所房間牆上,每天看着它過日子。

    一看到畫上的男子,我就痛感自己的損失是何等慘重,或者是何等輕微。

     “丈夫常開玩笑,說我戀上了那個男子。

    我總是一聲不響地盯視那幅畫,也難怪他那麼想。

    但他沒有說對。

    我對那男子懷有的感情類似sympathy。

    我所說的sympathy不是同情不是共鳴,而是指兩人一起品味某種無奈。

    您可明白?” 我默然點頭。

     “由于看出租車上的男子看得太久了,不覺之間他竟成了另一個我自己。

    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理解他的心情。

    我懂得他的無奈:他被禁锢在名叫平庸的出租車中,他無法掙脫出來,永遠,真正的永遠。

    平庸讓他在那裡栖身,把他囚在以平庸為背景的牢籠裡,您不覺得可悲嗎?”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陣,又開口道,“總之就是這麼一件事,沒有藝術感染力沒有沖擊力,什麼都沒有,感性也好皮膚性沖擊也好都談不上,但如果您問留在心中最久的畫,倒有這麼一幅,隻此一幅。

    這樣理解可以麼?” “有一點想問,”我說,“那幅畫現在還在嗎?” “不在了,”她應聲回答,“燒掉了。

    ” “什麼時候?” “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五月。

    覺得倒像最近的事,實際上快過去十年了。

    各種麻煩事一個接着一個,使得我決心和丈夫分手返回日本,孩子也放棄了。

    具體的我不太想說,請允許我省略掉。

    那時我什麼都不想要了,無論什麼,包括那裡俘虜過我的所有理想、希望、愛,以及它們的殘影,一切的一切。

    我從朋友那裡借來敞篷卡車,把房間裡所有東西運到空地,澆上煤油燒了。

    ‘出租車上的男人’也在裡邊。

    您不覺得那情景挺合适放感傷音樂?” 她微微一笑,我也報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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