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窗玻璃,發出幹巴巴的聲響。
父親在橫濱市内開牙科診所,人長得非常标緻,尤其鼻梁俨然演《白色恐怖》時的格裡高利·派克。
遺憾的是——據本人說道——堇沒承襲那鼻形。
她弟弟也未承襲。
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遺傳因子躲藏到何處去了呢?堇不時為之納悶。
倘若已埋沒在遺傳長河的河底,恐怕該稱為文化損失才是,畢竟是那麼端莊漂亮的鼻子。
理所當然,堇那位格外英俊的父親在橫濱市及其周邊地區患有某種牙疾的婦女中間保持着近乎神話的人氣。
在診所裡他深深拉下帽沿,戴上大号口罩。
患者能看到的,隻是他的一對眼睛和一副耳朵,盡管如此,仍無法掩飾其美男子風采。
标緻的鼻梁拔地而起,富有性感地撐起口罩,女患者一瞧見,幾乎無一例外地臉泛紅暈,一見鐘情,頻頻就醫——盡管不屬于醫療保險範圍。
堇的母親三十一歲就過早地去世了。
心髒有先天性缺陷。
母親死時堇還不到三歲。
關于母親,堇所能記得起來的,隻是些微的肌膚味兒。
母親的相片總算有幾張存留下來,結婚紀念照和剛生下堇不久的搶拍照。
堇抽出老影集,一次又一次看那相片。
僅就外表而言,堇的母親——保守地說來——是個“印象淡薄”的人。
身材不高,發型普通,衣着樣式匪夷所思,臉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
若後退幾步,簡直可以同背後的牆壁合而為一。
堇力圖把母親的長相印入腦海,這樣就有可能同母親相會夢中,在夢中握手、交談。
但很難如願。
因為母親的長相即使記住一次,很快也會忘掉。
别說夢中,大白天在同一條路撞上怕也認不出來。
父親幾乎不提已逝母親的往事。
他原來就不願意多談什麼,又有一種有意避免對所有生活局面使用情緒化表達方式的傾向(恰如某種口腔感染症)。
記憶中,堇也沒有就死去的母親向父親問過什麼。
隻有一次,還很小的時候,因為什麼問過一次“我媽媽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當時兩人的問答她記得一清二楚。
父親把臉轉向一邊,想了一會說道:“記憶力非常好,字寫得漂亮。
”
不倫不類的人物描寫。
我想他當時本該講一些能夠深深留在幼小女兒心裡的往事,講一些能夠使女兒作為熱能溫暖自己的富有營養的詞句,講一些能夠成為主軸成為立柱的話語,以便太陽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兒多少用來撐起她根基不穩的人生。
堇打開筆記本雪白的第一頁靜靜等待,然而遺憾的是(或許是應該這樣說)堇的父親并非那一類型的人。
堇六歲時父親再婚,兩年後弟弟降生。
新母親也不好看,記憶力也不怎麼樣,字更談不上漂亮,但人很公道、熱情,對于自動成為她非親生女兒的年幼的堇來說,自是一件幸事。
不,說是幸事并不準确。
因為選擇她的畢竟是父親。
作為父親他固然多少存在問題,但在伴侶選擇上始終是聰明而務實的。
在整個複雜而漫長的思春期,繼母都從未動搖地關愛着堇。
在她宣稱“從大學退學集中精力寫小說”時,相應的意見當然也是提了的,但基本上還是尊重她的意願。
為堇從小就喜歡看書感到高興并予以鼓勵的,也是繼母。
繼母花時間說服父親,促成了在堇年滿二十八歲之前提供一定生活費的決定,如果以後她再不成器,就一個人想辦法去。
假如沒有繼母說情,堇很可能在沒有具備必要份量的社會常識和平衡感的情況下,身無分文地被放逐到多少缺乏幽默感——當然地球并非為了讓人發笑讓人心曠神怡而苦苦地繞着太陽轉的——的現實性荒郊野外,雖說這對于至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戀人”,是在大學退學後兩年多一點兒的時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間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家具和最大限度的書刊一起度日。
上午起床,下午以巡山者的氣勢在井頭公園散步。
若天氣晴好,就坐在公園長椅上嚼面包,一支接一支吸煙看書。
若下雨天氣變冷,便鑽進用大音量播放歐洲古典音樂的老式酒吧,蜷縮在疲軟不堪的沙發上,愁眉鎖眼地邊看書邊聽舒柏特的交響樂或巴赫的大型樂曲。
傍晚喝一瓶啤酒,吃一點在超市買的現成食品。
晚間一到十點,她便坐在書桌前,擺在眼前的是滿滿一壺熱咖啡、大号麥當勞杯(過生日時我送的,繪有斯納弗金的畫)、一盒萬寶路煙和玻璃煙灰缸。
文字處理機當然有,一個鍵表示一個字。
房間裡一片岑寂。
腦海如冬日夜空般曆曆分明,北鬥七星和北極星在固定位置閃爍其輝。
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寫,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要說。
若在哪裡捅一個難确無誤的出孔,熾熱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會如岩漿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