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擢你不畏強權、敢言敢做,更冀你他日愈發悉心用事,與朕分憂。
”見王照翕動嘴唇欲言語,光緒虛擡了下手,“行了,好聽話兒朕不願聽。
你道乏吧——對了,傳旨劉光第他們進殿見駕。
”他陰冷的目光自剛毅幾人臉上一一掠過,“你們都瞧見了?!”
“奴才瞧……瞧見了。
”
“瞧見了便好。
”光緒嘴角挂着一絲陰冷的笑色,徑自推了亮窗,咬牙道,“日後該怎生做,好生揣摩揣摩。
莫要以為大樹底下好乘涼,惹惱了朕,亦如那些奴才一般處置!”他輕咳了聲,“禮部差事,朕意便裕祿署理滿尚書,李端棻署理漢尚書,左右侍郎由耆壽、王錫蕃、薩廉、徐緻靖四人充任。
谕旨回頭便發下去,望克盡厥職,勿負朕望。
”
“皇上,奴才——”
“有話便講,不必拘束。
”
連日來擢升袁世凱官職、裁撤閑散衙門、罷斥禮部堂官,不論哪一樁,那可都足以與慈禧太後借口的!眼見光緒猶如人入絕境,不惜孤注一擲,李端棻的心直結了冰價冷,眼眶中淚花閃爍着,叩響頭道:“皇上洪恩,奴才感激涕零。
隻奴才年老力衰,艱于行動,扪心自問,實難膺禮部重任,若不自量力,必緻隕越,伏請皇上憫奴才衰老,準予緻仕。
”
“奴才這軍機事務尚不稔熟,何敢再接禮部差事。
望皇上另選賢能,實為萬幸。
”裕祿咽口口水,順茬兒亦道。
光緒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似覺胸悶,擡手一把扯了袍褂扣子,深邃的雙眸久久審視着李端棻一動不動。
“皇上,奴才——”李端棻不由低下了頭。
“新政推行,以人才為要,爾等平素所言所行,朕心中有數,都不必推辭了。
”光緒發洩心中郁悶價長長透了口氣,目光移了剛毅身上,“京師河道溝渠,頒旨速速加以疏導。
另旨谕各省,切實推行團練。
”說話間,丹墀上紛沓腳步聲傳了進來,光緒遂擺手示意衆人退下。
“奴才楊銳、林旭——”
“進來吧。
”
“皇上,奴才——”孫家鼐細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猶豫着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隻話方出口便被光緒擡手止住:“下去。
”
“嗻。
”
硬生生地在臨清磚地上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又碰上禮部六堂官被罷,衆人心裡都塞了團爛棉絮價揪不清挑不開,堵得内心滿滿的。
悶悶不樂地回到軍機處,當值太監瞅着,忙不疊端水、擰毛巾小心侍奉。
“操你姥姥的,這麼熱,想燙死老子呀?!”剛毅接毛巾甩手狠狠砸了過去,破口大罵道。
“相爺息怒,小的這……這就給您……”
“滾!滾你媽的蛋!”說着,擡腳向那太監臀上重重揣了腳,剛毅陰鸷的眸子閃着兩道兇狠的光,掃眼衆人,“這口氣我咽不下!”“我這被拉到禮部裝幌子,又何曾好受?”裕祿嘴角挂着一絲苦笑,“但老佛爺聞訊兒,還不知會怎樣呢?!”将手中茶杯把玩陣仰脖一飲而盡,裕祿已是半蒼的眉毛抖落了下,接着道,“子良兄,我意思還是去園子将這些事兒都回了吧。
你說呢?”
“現下回奏老佛爺,家鼐以為還不是時候——”
“孫兄這是什麼意思?!”剛毅冷笑着插口道,“莫不是真念着那師生情分?”
“子良兄誤會了。
社稷大事,家鼐豈敢置于私情之下?”孫家鼐移眸怅然望着屋頂承塵,沉吟着說道,“家鼐隻是想着……隻是想着這麼多事兒咱一個亦不曾阻住,老佛爺心裡會怎生想?”
“這——”
“這什麼呀?”裕祿眯縫着雙眼望着剛毅,“子良兄,若再猶豫不決,隻怕這懷塔布可就是我等他日結果!”“壽山兄言重了。
”王文韶攢眉蹙額沉吟着,說道,“皇上便有此心,可權還在老佛爺那呢。
此事我意思,咱還是避避風頭,過幾日再進園子回話好些。
懷塔布那厮斷不會就此甘心的,待他與老佛爺回奏了——”
“此正我等将功補過的良機。
若被懷塔布搶先,那我們幾個隻怕便西北風也沒得喝了。
”裕祿頓了下,移步亮窗前張望,見王福腳步橐橐拾級過來,掃眼衆人冷哼一聲道,“上邊又有話兒過來了!”
“皇上口谕!”
“奴才接旨。
”仿佛沒睡醒價懶洋洋道了句,剛毅蝌蚪眼盯着王福手上禦箋,撩袍擺慢騰騰跪了地上。
待衆人都跪下,王福面南而立,朗聲道:“皇上口谕,内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内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着賞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但有關新政之奏章均由四人主持審閱,谕旨由四人撰拟送朕核發。
”
“奴才……奴才遵旨!”剛毅臉色鐵青。
“另外,皇上話兒,明旨便由剛相爺您草拟,明日便要發下去的。
”
“遵旨!”待王福出了軍機房,剛毅一雙眸子已滿是憤怒的火焰,起身咬牙道,“章京?何不索性便革了我等,要他們做這軍機?!一群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竟騎了我頭上,我便舍了這條老命也要讨個公道回來!”
“子良兄,看來要不了多久,皇上便要拿我們這些老臣開刀了。
”
“沒那麼便宜!”剛毅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掃眼裕祿,從齒縫中一字一句蹦道,“這便去園子,請老佛爺再行垂簾聽政!”
“子良兄——”
“孫兄不願,盡可待在這,子良絕不勉強!”剛毅說罷将手中禦箋揣在袖中奪門出了屋,“來人!備轎!”
烈日在大片雲朵中緩緩穿行着,時不時熾烈的光射下來,燥熱難耐。
怔怔地望着一上一下晃悠的綠沖呢涼轎,孫家鼐臉色煞白,一動不動,半晌,方喃喃自語道:“完了……皇上他怕是……”
“孫兄,我們這……這也過去吧。
”王文韶咽了口唾沫,“皇上可敬,隻可惜生不逢時呐。
”
“我——”
“到這份兒上,孫兄再莫遲疑了。
不然他二人在老佛爺處信口雌黃,便你我隻怕亦将兇多吉少。
”
仰臉深吸了口氣,孫家鼐老淚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沉重地點點頭,有氣無力道:“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