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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色不異空 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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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子裡燈光昏黃。狹小的房間充塞着異味。

    唯一沒有歇息的是一個快四十歲的娼婦。她被這個像頑童般闖進來,渾身濕漉的高瘦男人一把推到鋪着破蓆的床上。男人抹去額上水珠,掏出十五個銅錢,重重放在枕旁,又放下一個染上了一圈圈暗紅的長狀灰布包,然後解開濕透的褲子。

    陽物像刀子般勃挺。

    娼婦感受到一股粗犷原始的刺激,久已麻木的陰部迅速升起癢感。

    男人一言不發地跨上床。

    娼婦閉起眼睛。

    曙光初露。随着朝陽上升的角度變化,平西石胡同上的參差屋影漸漸退卻,露出被昨夜暴雨沖涮潔淨的石闆地。

    一條早起的野狗奔過胡同。嘴巴上銜着一根蒼白的斷指。

    狄斌睜着疲倦的眼睛,坐在木房外替竈火扇風,攪動着竈上大鍋稀粥。他一夜未睡。

    粥已煮透。狄斌倚在門前瞥向屋内。于潤生、龍拜和齊楚仍在熟睡。兩張吊床空空如也。一張屬于仍被關在牢裡的鐮首。一張屬于葛元升。

    “白豆,你沒睡過?”

    于潤生從闆床坐起來。

    “早啊,老大。早點弄好了,你先吃。”

    于潤生爬離闆床,走到木房門外,摸着了挂在壁上的洗臉布。

    狄斌從水缸掬起一瓢清水給于潤生梳洗。

    “我……擔心三哥。他整夜也沒有回來……”

    于潤生用布把臉抹幹。

    “放心吧。老三帶着刀子。”

    狄斌找出幾隻粗糙的瓦碗,掏了一碗熱粥給于潤生。于潤生接過來,卻沒有喝下。

    “我過去一下。”于潤生捧着碗轉到木房後,走過幾條窄巷。清早的破石裡已經吵鬧不堪。每戶都在咒罵争吵聲中忙着煮早點、洗衣裳和準備一天作息。一群群打零工的苦力——許多是跟于潤生一樣的“腥冷兒”——聚集在巷道上談話,看看今天的工作有沒有着落。沒有工作就要捱一天的餓。于潤生跟其中一些認識的打過招呼,又捧着熱碗繼續前進。

    他走到一幢好像快要崩倒的木闆屋前。屋門打開來,從裡面傳出琴聲和男人歌聲。歌聲沙啞粗犷卻悠長不斷;充滿世俗風塵氣味的字詞配在一首古意濃厚的曲調裡:

    “出生啊——命賤

    風中菜籽

    長在啊——污泥

    非我所願……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見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馬嘀哒

    呼兄啊——喚弟

    不愁寂寞……

    回首啊——看破

    鏡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雙手啊——空空

    醉卧山頭

    生啊——何歡

    死也何苦?”

    于潤生進入木屋内。屋裡除了一張闆床以外别無家具。一個看來五、六十歲的老人坐在地上彈奏着曲末的琴韻。彈琴的不是手指而是足趾。雙臂齊肘而斷。

    “喜歡這首歌嗎,小于?”老人高興地站起來——雖然失去了雙手,但動作看來仍毫不費勁。“正好,我餓了。放在地上。”

    于潤生把粥放下。“喜歡。就是太悲哀了。”

    “人生多苦啊。”老人又坐下來,用右腳在床邊的籮筐裡找到一個湯匙,以足趾挾着它舀粥來吃。老人的雙腳就像手一樣靈活,把足掌舉到嘴巴前,坐姿也沒有動搖。

    “午飯有着落嗎?”于潤生坐到老人身旁。

    “可以啦。這麼多年也死不了,沒問題。”老人滿布着刀刻般皺紋的臉展出笑容。他似乎從沒有為自己的殘疾而悲哀。

    于潤生不知道老人的名字,隻知人人喚他“雄爺爺”。聽說三、四十年前便在漂城的黑道上混,曾經非常風光。

    “我這條命哪,是撿回來的。”雄爺爺常常這樣對人說。

    “聽說你的兄弟昨天跟‘屠房’的人對起來了。”雄爺爺吃飽了粥,忽然說。“劃不來啦。是‘屠房’哪。忍一忍吧。”

    “我忍得了,恐怕我的兄弟忍不得。他們就是有一身硬骨頭。”

    “你不是能忍。”雄爺爺微笑看着于潤生的臉。“你是能‘等’。我看得出來。唉,你跟你那群兄弟啊,除非離開這漂城去,否則不是飛黃騰達就是橫死街頭。我看得出來。貓是貓,老虎是老虎。”

    “這麼說你是勸我離開嗎?”于潤生想起雄爺爺剛才唱的詞。

    “年輕人,勸也勸不來。這是命,躲也不躲過。”雄爺爺說話的節奏起伏也像唱歌。“我隻能說:事情兇險時就退一退吧。别為了一口氣。我看過多少人死在那一口氣上。也告訴你的兄弟吧。”

    “太遲了。”于潤生想起葛元升。“現在阻也阻不了。也好,我已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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