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猜上半身每一寸都随着戰鼓扭動,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鐮首。
——是殘暴。
把敵人的血肉吞吃。
唯一的欲念。
鐵矛從泥土與死屍中拔出,一股血箭噴灑在鐮首的馬腹上。
侬猜叱呼策馬而出,手中銀白彎刀斜斜回縱揮舞。
鐮首雙腿踢擊馬腹,坐騎驚惶狂奔向前。
兩騎接近不足一丈——
侬猜急勒缰繩,愛駒蹄下生煙猛然躍起,人馬合一翻跳到空中。
侬猜乘着躍勢,從最高點把彎刀砍下!
在鐮首眼中,那空中的一人一馬有如變大了數倍——
金鐵交鳴後,兩騎擦身而過。
兩尺來長一截鐵矛,被那股猛擊抛到十丈以外。
奔出十多步後,侬猜把馬勒轉回頭。
他踏着馬镫——整個羅孟族裡隻有他的坐騎佩了馬鞍——站起身子,高舉雙臂呐喊。
羅孟族人紛紛和應。
鼓聲更加激烈頻密。
鐮首也勒止坐騎,垂頭看着手上隻餘四尺的鐵杆。
斷處切口斜向形成尖角,斷處甚平滑。
鐮首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對手:一個無論體格、力量、速度、戰鬥技巧、騎術,甚至兵刃都淩駕自己的敵人。
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什麼取勝的方法。
一向崇信肉體與力量的鐮首,凝視手裡斷矛許久。
他握矛的手臂因剛才的沖擊兀自在顫抖。
——一旦面對勝過自己的敵人時,強者比弱者往往更容易崩潰。
鼓音澎湃間,侬猜又在鞍上跳起那懾人心魄的戰舞,慢慢前進。
馬蹄踏過馬吉的屍體,骨肉為之碎裂。
戰馬帶着一條血的軌迹朝鐮首接近。
剛才的交擊裡,侬猜已測試出鐮首的力量、速度與技巧都不如自己,他露出自信的笑容。
下一刀将斬斷鐮首的頸項,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擋在“十獅之力”的刀刃跟前。
鐮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
他不敢直視侬猜。
他閉起眼睛,許多影象在腦神經中飛快交錯。
是他的一切回憶。
荒野與古城。
他仿佛又再看見海。
站在沙濱上垂頭凝視自己的倒影。
燃燒的“大屠房”。
櫻兒舌頭的味道。
鐵釘貫穿自己的手掌。
牢房。
屍山。
森林。
更幽暗的森林——
鐮首滿身冷汗。
——恐懼。
于老大異采流漾的眼瞳。
他呐喊。
聲音凄厲得教人毛骨悚然,壓倒了羅孟族人的呼号與鼓樂。
盆地裡完全寂靜。
侬猜的舞蹈動作僵硬凝止。
鐮首仰首向天,雙臂張開,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标記刺青一樣。
健馬被騎者的嚎叫驚吓得發蹄狂奔。
侬猜緊握彎刀與缰繩,向前沖鋒。
鐮首仍然保持仰首張臂的姿勢。
侬猜盯視鐮首的頭頸,舉起彎刀——
兩馬再次交錯而過。
鐮首的坐騎繼續奔前,人卻已無力滾跌馬背下,軟軟摔倒在草地上。
侬猜面對本族群衆,把彎刀垂在身旁。
他深信剛才一刀已斬飛對手的頭顱,勝利的笑容紋絲未變。
玄鐵斷矛從他下颔刺進,從天靈蓋穿出。
刺蔓是族人裡唯一有反應的。
她驚呼跑向鐮首堕馬處,吃力把他俯卧的身軀拉起來。
鐮首黏滿沙土的面龐上挂着兩行淚水。
驚悸的臉孔扭曲抽搐。
淚水流過污穢的臉頰,在下巴聚成烏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還要黑。
羅孟族人的驚恐情緒此時才爆發。
戰士們一湧而上細看侬猜的屍體,其中一個伸出木棒輕輕戳了一下,侬猜才從馬鞍上滾落。
他們仿佛生怕屍體附着病菌般遠遠走避。
更多的女人與老人跪了下來,往天空高聲哭泣禱告。
戰士們接着包圍在鐮首和刺蔓四周。
刀矛與毒箭的尖鋒都指向他們。
刺蔓沒有畏懼,一面用土語呼喝,一面拿出織工粗糙的藍色手帕把鐮首的臉抹淨,再次撥開他的頭發,讓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圍聚的羅孟戰士同時驚呼。
刺蔓用力點頭:“帕日喃!”
“帕日喃!”戰士群中釀起狂亂的波動。
鼓聲再起。
異形的兵刃一一被抛到地上。
一雙雙壯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張張塗着各色油彩的臉孔俯貼地面。
那崇拜的情緒往外迅速擴散。
衣飾奇異的朝拜者中有拄着枯枝拐杖、渾身皮膚如大象般皺折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嬰孩;有腰大十圍,一雙乳房松弛垂下的婦人;有高壯魁梧肌肉緊繃的農夫;有眼睛靈動、缺去乳齒的孩童;有目不能見或缺去手足的殘障者;有撐着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着仍在顫抖流淚的鐮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斷吟誦的隻有一個名字:
帕日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