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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金縷曲 四 金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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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九這一天,京城東邊的北極閣胡同被往來的車馬擠得水洩不通。

    成府的後花園裡搭起了戲台子,從早唱到晚。

    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進進出出。

    成令海一個白天都沒有露面,幾個幹兒子在大廳裡招呼客人,指揮小太監們把一擔一擔的禮物挑到裡面去。

     外面鼓樂喧天。

    成令海靠在書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閉着眼,重重簾幕遮住了他的半邊身子,傳出一陣陣沉穩節律的呼吸。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睡着了。

    成令海已經四十歲了,因為面白無須,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

    當今皇帝寵愛這個宦官,一則是為他辦事利落,說話得體,——這是不必說的;二則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賽雪,兼之駐顔有術,不知底裡的人還道他隻是個年輕童子。

    宮裡隐隐有傳,皇上對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順,竟然是六宮粉黛無顔色。

     屋子裡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來在淡紫色的煙霧中若隐若現。

    窗外忽的閃過一道金光,卻是女人頭上爍爍的鳳钗。

    成令海一動也不動。

    那女人微微歎了一聲,忽然脖子上一冰,卻是一個青面的侍衛,不聲不響的用一隻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麼?”曹媚娘轉過臉,鼻中噴出一道冷氣,輕蔑無比。

     那侍衛一溜煙的消失了,快的像掠過水面的一道陽光。

     玉流蘇是在傍晚時分來到成府的。

    轎子落在院中,一個披着大紅猩猩氈的美人兒挑簾出來,一時間喧鬧的後花園漸漸安靜下來。

    看她盈盈的登上戲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觀衆行了個禮,然後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圓凳兒上,一雙煙水晶似的眼睛飄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

    旁邊立刻有人奔上來,捧上胡琴一把。

    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這便是飄燈閣那個從不露面的女琴師,竟然在成府的堂會上亮相,一時議論紛紛。

     一忽兒關公出場了,唱的是《單刀會》。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家這小舟一葉。

    不比九重龍鳳阙,這裡是千丈狼虎穴。

    大丈夫心别,來,來,來。

    我觑的這單刀會似村會社。

    ……” 扮關公的是一個剛出師的老生,一身半舊的銀甲綠袍,聲氣如虹。

    可是滿園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邊那一杆胡琴上。

    那胡琴拖,随,領,帶,清音朗朗,壯懷激烈。

    真真的讓下頭的觀衆如癡如醉。

    誰都沒看見,這時一個暗暗的人影滑了出來,悄然落座在不遠處的一張圓桌旁,自斟了一盞八寶茶,一邊抿着,一邊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水湧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

    不覺灰飛煙滅。

    可憐黃蓋轉傷嗟。

    破曹的樯橹當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

    好叫我心慘切。

    這也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 玉流蘇是看見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令海。

    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玉流蘇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的物事貼在了小臂上,冰涼生硬的。

     “則為你三寸不爛舌,惱犯這三尺無情鐵。

    這劍,饑餐上将頭,渴飲仇人血。

    ” 曲罷掌聲雷動。

    玉流蘇方站起來,依然是冷冷的,卻似不經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無限婉轉似的。

    成令海也似微微的點了點頭。

     “琴挑——琴挑——” 底下已經有人呼喝起來。

     曹媚娘早就備下了這一出。

    此時她看見成令海也出來了,便喚了莺莺、紅娘和張生快快上場。

    《琴挑》一出,是《西廂記》的名段,唱的是張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廂彈琴抒懷,被崔莺莺聽見,兩下裡心意溝通,卻是無緣得見。

    玉流蘇端出喑啞琴,隻聽那青衣唱道:“雲斂晴空,冰輪乍湧,風掃殘紅……”一時四座皆驚。

    原先飄燈閣的這一出,一向是譚小蕙扮莺莺。

    如今譚小蕙死了,卻不知何人頂缸。

    原來那女伶是譚小蕙的師妹,名喚徐意瑤,也是剛剛登台。

    端的是寬闊婉轉,深沉凝重,一時衆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師默默地調着弦,小生接道:“則落得心兒裡念想,口兒裡閑題,則索向夢兒裡相逢。

    ……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鐘,卻不道主人情重?則為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

    ”下面卻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紅》,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聲淹沒。

    “人間看波,玉容深鎖秀帏中,怕有人搬弄。

    想嫦娥,西沒東升有誰共?怨天公,裴航不作遊仙夢。

    這雲似我羅帏數重,隻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

    ” 莺莺唱罷,紅娘咳嗽了一聲,念道:“來了。

    ” 來了,遍地喝彩聲忽的靜了下來,都知道下面要聽張生的琴,一聲大氣也不敢出。

    玉流蘇開始拂弦,開始隻是若隐若現的,不甚明了,卻哀哀綿綿,一絲一絲勾了人的魂魄去。

    後來漸漸響亮,如子規啼夜,山鬼長吟。

     來了。

    青衣漫漫的唱着:“莫不是樊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檻中?……” 來了。

    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聲所吸引的時候。

    斜剌裡有人出手了。

    那是一個不起眼的老頭兒,穿了雜役的衣裳,朝成令海飛過來一個手巾把子。

    飛手巾把子,原是戲園子裡堂倌兒們的絕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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