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赤峰,到中原去,找一個女孩子來,來煉琉璃。
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找來的女孩子,竟然這樣美麗……我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對你說,是讓你來做,做我的新娘,而你自己,為了到這裡來看琉璃,又曾經……”
“他不那麼講,有誰肯來呢?”菁兒截口道,“我沒有說是你們害了我。
”
她沒有說!奕低下頭,神經質的絞扭着自己的手指,猛然擡起頭道:“我有問過你,要不要回家!你既然早就想到了我要燒死你,為什麼不說?那時,隻要那時你說一個字,我就立刻送你回去,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并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啊!
她默默的望着,那雙琉璃一樣眼睛,深深藏在額前幾绺濕漉漉黑發下面。
他不明白的。
琉璃的鏡台,從瀚海遠赴江南,又從江南回到瀚海。
她經曆了多少!是她自己一見鐘情,是她自己托付終身,那樣的輕率,又那樣的執着。
那時候就想到這原是一條不歸之路。
但她不曾悔過,甚至在最悲涼的時候,也沒有棄盡希望。
沒有人不為執着付出代價,她的代價就是全部的琉璃,甚至為此付出生命。
長相守,千秋樹與萬年藤,無休無盡的纏綿。
原是琉璃裡的幻影,長相守的心意。
她已經得到了所願,便無可悲悔。
隻是事到如今,這些話再說出來有什麼意義。
化作琉璃長相守,不如就這樣了結吧!
滿屋的琉璃,都是他的點點滴滴。
而現在,這些琉璃都将為她殉葬了。
末了她隻是輕描淡寫:“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
大漠裡血色的朝陽,悄然抹上窗棂。
奕咬了咬牙,最後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他不敢回過頭去看,害怕隻要再看一眼,他所有的意志就會崩潰。
但是她什麼也沒說。
漫漫黃沙,像潮水一樣的漸漸退卻,露出那瑰麗無倫的七層琉璃塔,雛形初具,就奪去了太陽的光輝。
塔的最高處,裝滿琉璃的小屋和注定要犧牲的少女,将要變成最為輝煌耀眼的琉璃頂,照耀拜火教的燦爛前程。
赤峰緊張得一宿沒睡,兩隻眼紅紅的。
他不敢看奕,隻是默默的把火石塞到了他的手裡。
一下,兩下,火星蹦了出來,一跳一跳的。
就像一直以來都想好的步驟,奕點燃了火把,擲入了高高的柴垛之中。
沖天的火光,将半個瀚海映得紅彤彤的。
千裡之外的人,都能夠看見這空前絕後的奇景,看見神聖的輝煌的琉璃塔,終于在艱苦的曆煉中緩緩成形。
然而隻有奕,他沒有看見,他的眼神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當火舌舔到那高高在上的琉璃頂時,發出了木柴炸裂的噼啪聲。
他受不了,這種聲音割着他的每一寸肉體,直到他覺得整個天地,都已經死去了。
——“奕,對于你來說,琉璃是最重要的,對吧?”
——“也許隻有變成琉璃,才能夠永遠讓你陪着呢!”
眼眶中悄然閃出了一點星芒,随着滾滾熱風,飄了起來。
“公子當心!”赤峰一聲尖叫!他不顧一切的縱身而起,要在危機爆發之前挽回。
然而奕早就癡了,他隻是揮了揮衣袖。
老頭兒被掌風一震,便跌到了一旁,不無痛苦的看見
隻是那麼一點點的淚水,飄到了琉璃塔上,就像不經意擦傷了一道裂紋。
然而就眼看那裂紋迅速的長大、拉長,沿着塔身向上爬行,又四散裂開。
隻在一瞬間,那巍巍寶頂轟然倒塌。
琉璃塔化作了千片萬片花雨,飛散天邊,仿佛瀚海裡下了一場最為瑰奇的甘霖。
琉璃本來是極脆弱的。
“不——”奕瘋了似的沖進火海。
“兩百年的心血呀——”赤峰伏在地上号叫。
她還在那裡,琉璃的殘骸中,像水底落花一樣沉靜。
他抱起她滾燙的身體,向綠洲飛奔而去。
“上天啊,不要太遲啊!”
蒼白而秀麗的面容,在清水中浮動。
他緊緊的盯着那雙閉緊了的眼,心裡怕極了。
似乎一轉頭,那一縷遊魂也終要随風飄散。
然而懷裡的愛人,竟然再也動不了。
隻有她的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碎裂了,發出很輕很脆的聲響。
那東西從衣襟裡滑了出來,墜入水中。
是那件“長相守”的琉璃鏡台,己經熔成了渾然一塊,淚滴一樣亮亮的,沉入水底的細沙中,不複再現。
難道這就這樣結束了?
一片紅雲忽然從空中飄落,覆在兩人身上。
那是她留在柳樹林裡的那件嫁衣吧?
耳畔傳來一聲輕喚,隔世夢醒一樣的:“奕,是你麼?”
赤峰是最懊惱的,再不會有琉璃塔了,也再不會有拜火教了。
剩下的隻有埋在沙海裡,無邊無際的琉璃殘片。
“公子,以後你不做琉璃了,叫我拿這麼多碎琉璃怎麼辦呢?”老頭兒埋怨道。
奕一愣,笑道:“這些東西,至少可以燒成瓦蓋房子麼!”
駱駝背上的女孩嫣然一笑,心想:精緻的琉璃器從此失傳,将來卻是琉璃瓦要大行其道了。
“回江南去吧。
”兩人相依一處,催着駝鈴叮當,漸漸消失在瀚海的天邊。
江南的楊柳輕煙,如花美眷,終歸要把大漠裡的滄桑跋涉,漸漸的掩埋平撫。
琉璃絕頂,七世而還,本來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