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漕幫,我原本所知無幾。
隻在年幼時聞聽家父說過:他在抗日戰争期間曾有過一段背井離鄉的流離歲月;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過清幫。
問他幫中所為何事,竟不肯多言,祇告我:出門在外,若有人問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張,出門頭頂潘字。
”對方若也是在幫的光棍(不在幫則不能稱光棍,要稱空子),凡事便會退一步、讓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煩,添許多便宜。
再問他還有些什麼講究,他卻什麼也不肯說了。
民國五十四年八月間,我剛讀完小學二年級。
時値暑假,而且是一個在當時最令人興奮的日子:星期四遊泳池裡有國手教練教蝶式遊泳和背式跳水。
那一天中午我正準備去練遊泳,忽然被家父叫住。
我正奇怪着:他怎麼不在國防部上班、跑回家來了?家父卻突然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悄聲道:“今天不要出門,你老大哥要來。
”
我老大哥比家父還長十多歲,可矮在輩份上,是家父大陸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張,名喚世芳,号翰卿。
在老家的時候,張世芳和家父這一房上下都沒什麼來往。
民國三十八年家父攜家母來台,并無其它張氏親故同行。
不意忽一日道遇張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誼親情來;于是時相往還。
每逢過年,張世芳必定來家給祖宗牌位磕頭,也順便給比他小十多歲、可是長在輩上的家父磕頭。
可是那年八月上的那個星期四既非年、又非節,他來做什麼?我沒這麼問,我問的是:“他來幹我什麼事?我要去遊泳。
”話才出口,臉頰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全然不記得了,祇知道:家父把我關進廁所裡之後,家母隔着木門囑咐我:“待會兒老大哥來了之後不許哭、也不許鬧,有什麼委屈晚上再說。
”
又過了不知道有多少時候,我聽見老大哥進門喊叔叔、嬸嬉的聲音。
聽見家母喊:唉呀呀怎麼弄得這一身。
聽見家父叫家母放低聲。
還聽見老大哥說:不礙事,看着吓人,其實就兩個腳丫子破了;又說他蹬了一路闆車,淌了一身汗。
接着便好一陣沒什麼聲息。
忽地家母來拉木門,兩手沾滿了鮮血。
她就着水龍頭沖洗幹淨,架子上扯下好幾條毛巾,一陣風似地又出去了。
這一回她沒關門,可讓我聽了個大仔大細。
先是老大哥說:絕對沒跟人打架;他一把年紀了,怎麼還玩兒那些個。
家父似乎是不相信的樣子,老大哥又低聲解釋了老半天,最後終于放聲叫道:“叔叔不信就請出祖先來,我起個咒兒。
”
“哪個祖先哪?是張家門兒還是萬家門兒的?”家父也吼了起來,道:“都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混光棍,你要混到死我攔不住你,可成天價混得個頭破血流的,我能拍屁股不管麼?”
“沒有頭破血流嘛,就是兩隻腳丫子——天蒙獴亮,誰看見那警車燈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呀?我一下車就紮了七八十啦個口子——”
“怎麼犯着警車的呢?”家父像是得着了理,又昂了聲。
這回是家母叫他别吵了。
“我哪裡曉得呢?植物園門口一停幾十輛紅車,頂燈都是破的,幹我什麼事兒?我不過就是送塊石闆去就是了。
”
接下來他們又吵了好一陣子,聲音越吵越低,大概的意思是家父很不高興老大哥打“江蘇一号”那支電話把他從辦公室裡叫出來。
他要老大哥搞清楚:“江蘇一号”是部裡的電話,不是老大哥幫裡的電話。
老大哥說他也是不得已,他不能不招呼一聲就跑到家裡來,可我們家裡又沒電話。
家父說千錯萬錯、錯就錯在他不該混光棍,替人運什麼破石闆。
老大哥則表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光着腳丫子蹬闆車出門。
家父說你好好跟着人家大導演拍戲正正經經做人不怕沒出息,混光棍混得一家老小擔驚受怕——最後還提到了我;家父的意思好像是說:他把我關在家裡怕的就是老大哥在外面招惹了什麼不該招惹的人物。
老大哥說幫裡不是這麼回事。
家父叫他閉嘴。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