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去理發,說是留發不給錢,要錢不留發。
我祇好照辦。
洗頭的時候我還在想:不知道孫老虎會不會出手教訓孫小六?越想我越覺得不可錯過;于是打定主意:回學校的事可以緩一緩,孫老虎揍人的場面卻決計不可錯過。
偏偏這天孫老虎回家特别晚。
到了夜裡一點多,他那輛跟蒸汽火車頭差不多響的老裕隆才吞呑吐吐停進村子口。
我聽見他甩上車門,往隔壁的隔壁郭家門口的大葉黃金葛上淋淋落落撒了泡尿、開鎖進公寓大門。
這我才翻身下床,悄悄從後門跷出去,翻過劉家和郭家之間用破門闆圍成的園子牆。
孫家在郭家二樓,可是從郭家加蓋出來的廚房平頂上可以蹲着觑見孫家客廳裡的一切動靜。
我才蹲穩身,便聽孫老虎端地發出一聲惡吼——人家果然名叫老虎!
“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還眞敢回來!”說時孫老虎将上衣襯衫朝兩邊一扒,扣子玎玎珰珰全給崩飛了,有一枚打上電視機,那熒光屛應聲給擊了個粉碎。
孫老虎襯衫裡沒穿汗衫,胸前兩塊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頭的硬丘非但像氣球般鼓了起來,上頭還閃爍着一層油光——坦白說:除了缺兩撇小胡子,簡直就和一個叫陳星的香港打仔一模一樣——不,比陳星看起來還要醜惡幾分。
我吓得吃了幾下眼,沒觑清楚孫小六是怎麼個反應,卻見孫老虎左腳向前遞了個墊步、右腳後發先至、跨足一個長弓,右掌同時朝前由外向裡劈出。
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氣——這也就是說:孫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剎那之間便蒸發掉了。
孫老虎看來比我還要吃驚。
他虎瞪着顆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頭,怔了半晌,像是對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說了話:“小六!你打哪兒練的這個?”說罷一側身,我才看見他那偌大的一個身軀後頭瑟瑟縮縮站着個又瘦又小的影子。
“爸——我、我沒練什麼。
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孫老虎說着身形一低,沖左又橫劈一掌——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個掌心向下,自内而外的勢道。
可同樣的,掌到處孫小六又不見了。
在我視角之外的右邊,孫媽媽和小五齊聲喊了個“爸”字。
孫媽媽緊接着哭了一嗓子,站前兩步,剛夠讓我瞧見她平伸雙手,像我們小時候玩老鷹抓小雞那母雞的姿勢,攔住孫老虎——不消說:孫小六已經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後去了。
可這時孫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麼惱怒了,一雙圓鼓鼓的大眼珠子也顯得長了些、扁了些,祇嘴裡還止不住呼吐着氣自心,像是跟孫媽媽或者他自己說道:“不對!全不對!老彭身上沒有這一路的功夫,他哪裡學的?什麼不好學學這些喪門敗家的東西?”“我沒學什麼功夫,爸——”
“他沒學什麼功夫,你聽見了,爸——”孫媽媽一向跟孩子喊孫老虎:“爸”,我那還不懂事的時候老以為孫媽媽也是孫老虎的女兒。
“剛才他躲過我兩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們老北京自然六合門下——漫說我不會,就算他爺爺在世的時節也不一定會;這小子明明在外頭混了事,死鴨子嘴硬還說沒學什麼功夫。
你知道他認識了什麼荒唐人?幹下了什麼胡塗事?這一去一年三個月又十天,國軍他媽反攻大陸都打到蘭州了。
”一口氣說到這裡,孫老虎不進反退,一屁股倒回一張墊了個小五給繡的大花椅墊的破藤椅上,又歎口氣,話似乎是對孫小六說的,眼睛卻盯着自己的褲裆:“頭兩回我們祇當你小,玩兒野了,走丢了,祇怪做父母的上輩子欠人情,報在今世。
這回你小子他媽不回來則已,回來了要是沒個交代——”說着又一記飛身上前,硬教孫媽媽挺胸脯給撞個正着,夫妻倆成角抵之勢,杵在地上頂成一個大大的“人”字。
說時遲、那時快,小五一手牽起孫小六,另隻手兜空畫個圈兒,雙腿已經淩空飄起——正是一種“飄起”的姿勢——起得快、飛得慢,在空中猶似在水裡一樣絞着腿,但是空出來的一隻手卻以極驚人的速度猛可拉開窗扇,一霎時間姊弟倆早就越過我的頭頂,端端落在郭家加蓋出來的廚房頂上。
孫小六一見我就笑,小五則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偷眼睇了睇屋裡,繼之一搖頭,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勁往上一提,我便雙腳離地,像一片輕盈的花瓣兒那樣盤盤旋旋跟着她飛出七、八公尺遠——在此之前,我從未能這樣親近小五的身體,也從來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卻又很不一樣的什麼牌子的香水。
可偏在這非常短暫的一、兩秒鐘裡,我沒來得及想到該摸她一把。
當時我吓得就差沒尿濕褲子,滿腦子彷佛祇剩下一個小小的念頭,在我自己的耳鼓深處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
可我沒摔死。
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後,我和孫小六才軟綿綿地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