跄幾步。
小五随即低低喊了聲:“再跑!”我們似也沒什麼别的主意,祇好跟着她往村子旁邊的莒光新城建築工地裡跑。
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層高樓所組成的新式大廈型公寓。
當時建築體已告完工,祇等着泥漿幹透,便要拆闆模,整内壁了。
也正因為工程到了中、後期,滿地都是各種工匠白天收工之後懶得帶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來不知是等着要使用、還是已經廢棄了的材料。
小五直如生了雙夜眼似地一徑帶我們通/過這些,直上迷宮的深處。
那是在緊挨着我們村子旁邊的第四幢大廈的頂樓,周圍還沒砌上短牆,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陰曹地府的危險。
可是站在那上頭——套句小學生的話說——感覺很快樂。
風是從四面八方不定哪兒兜着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時吹上右臉,有時吹上左臉,不一忽兒從胯下吹上來,轉眼間又打後背心搡人一把。
不是我說:要是小五沒帶我們上來,我從來不會知道高處的風有那麼熱鬧。
教那風一吹,有大半天我們誰也沒說話。
本來我還想問孫小六的什麼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倆想什麼我不知道,可我記得我想的是離家出走這件事。
這麼站在離家直距不超過八十公尺的十二樓頂上,穿過灰藍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讓人平白添加一點惆怅的、甚至憐憫的感覺。
我幾乎可以從我家的窗戶裡透出來的一丁點微光知道這房子裡正發生着什麼——在一扇透着黃光的窗戶裡家母已經睡熟了;她是那種落枕就着、離枕就醒、中間一個夢不作、作了也記不起來的人。
隔壁透白光的房間裡一定還正襟危坐寫他的戰争史的則是家父。
他在國防部史編局搞中國曆代戰争史搞了一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寫字、晚上下班就畫圖——畫起戰争地圖來的時候他比家母還不容易叫醒。
我從幾十公尺外的高樓上望着這兩扇窗戶,蓦地感到一陣非常沒有頭緒、沒有來曆的酸楚。
彷佛生來二十一年之間,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發現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過的四層樓公寓房子裡的原因——我根本不應該屬于那一黃、一白兩扇窗戶裡面的世界——我想過的是另一種其實我還不曾接觸、也無從想象的生活。
眷村拆遷改建之前,我們一家、還有孫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戶國防部文武職官的人家都住在這城市的另一頭。
孫小六第一次失蹤那年,孫老虎以少校軍階離職——好像原因就是孫媽媽鬧自殺;可部裡還許他保有眷舍,另外給了他一個在家靜修的閑差,聽說這是總統府裡有孫小六他爺爺以前結下的老關系在的緣故。
總之,當時我們這些孩子一聽說全村都要搬到四層樓的公寓裡去住,簡直覺得做人也升了一等。
我和小五經常搭十二路公交車到南機場,再沿着日後鋪成西藏路的大水溝邊走一程,來到新村舍的工地。
在處處有回音缭繞的空屋子裡大聲喊着:“這是我家,這是我——們——家。
”“我們家!”“我——們——家——”
過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樓頂上看着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舊的自己的家,想起從前那樣興奮的、幼稚的、充滿尖銳童音的呼喊,竟然覺得十分十分之羞赧。
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并不是因為四樓公寓老舊了多少,而是我們村子裡這些老老小小從來也永遠不可能因為換了幢房子而眞正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從來也永遠不可能擁有另一種生活。
孫老虎還是當街撒尿,孫媽媽遇事就拿腦袋頂人,家父每天帶着古人的部隊在白紙上行軍布陣,家母從不記得她作過什麼夢。
而小五,除了鈎帽子織毛衣縫布鞋之外,還是縫布鞋織毛衣鈎帽子。
我則暗暗禱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讓我的大學一輩子讀不完,讓我一輩子住在宿舍裡——哪怕像隻老鼠。
就在那個時刻,小五悄悄從身後走過來,往我脖子上圍了圈毛茸茸的物事。
我怔了一下,才低頭看清楚:那是先前圍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條毛線圍巾。
“都五月了,還是涼。
”小五在我背後低聲嘀咕:“本來就是給你打的,你老待在學校裡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煙不見人;一拖拖到現在,看你也圍不上幾天了。
”
我沒搭腔,卻想着這女人幾分鐘之前還高來高去像個飛賊似的,這一會兒給我來這一套,簡直消受不起。
她卻徑自幽幽地說了下去——‘“要上家來不會早一點?不會按門鈴?幹嘛鬼鬼祟祟跟小偷一樣?”
這下可好,誤會大了;她還以為我是找她去的。
連忙我扭回身,扯下脖子上的圍巾,道:“是我的模型飛機掉在郭家廚房頂上了,我去找——”
“一肚子謊話。
”小五瞪我一眼,卻忽然咧嘴笑了,道:“不跟你計較。
來,聽小六說他遇見個神仙的事。
——小六!跟你張哥說。
”
“什麼神仙哪?誰說是神仙啦?”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