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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關難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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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關于小五臉上乍然浮現的那種向往别種生活的神情并不是我以己度人而憑空捏造出來的。

    等到孫小六十七歲那年第四次失蹤時,她十分愼重而帶着些許怯意地告訴我:“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慕我弟,就那樣一走了之了。

    ” 說着這話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縫制的湖水綠薄衫子,底下是條墨綠色的及膝短裙。

    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一打照面兒我就開了她一個玩笑,說她像一棵萬年青。

    她沒接腔,祇說孫小六又不見了,要來家借個電話。

     我們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裝電話的一家,孫家則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裝電話的一家。

    孫老虎不裝電話是因為孫媽媽人有些癡獸之後聽不得電話鈴,說電話鈴一響準有不好的事——也許小六在外邊怎麼了,也許小三、小四在外邊怎麼了,也許連軍中的大一、大二都不一定怎麼了。

    總之,電話是催魂钤。

    于是催魂钤便裝進我家的客廳了。

    無論打進來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

    我反正外邊沒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戰場上的死人,我們對電話鈴一向不作任何反應。

    我甚至有一種它從來沒響過的錯覺。

    家母之所以要裝電話自然不是為了方便孫家——在她看來,電話是方便我從學校宿舍向家人報平安的必要工具。

    我卻幾乎沒打過,因為我從來記不得号碼。

     那天我剛通過研究所裡的最後一次資格考,才進門就看見那棵萬年青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抖着手撥号碼。

    我靠在對面的一個書架旁邊,仔仔細細端詳着這個熟得恰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歲或二十歲的時候的模樣一般無二。

    不過二十五歲的她的腳趾頭特别耐看——它們從拖鞋幫子前端伸出來,一根一根透着粉鮮粉鮮的紅光,和彭師母親手種的一種白蒜蒜瓣兒像極了;那蒜瓣兒也是個白裡透紅的色澤,一口咬下去滋得出盈盈一嘴甜汁兒。

    我實在想象不出,像這樣一雙柔嫩的腳哪兒能練得出什麼驚人的武功? 可人家畢竟是練出來了。

    就在我那麼想一口咬一粒蒜瓣兒地盯着她的腳趾頭的時候,她翻手撕下一張小本子裡頭的白紙,順勢一揚,那紙片登時筆直筆直地沖我飛過來,我臉一歪,左頰捱了一記,像是讓一本精裝的大書掮了個正着。

     “别瞎看!你可是讀書人。

    ”小五淡淡地斥着,彷佛不是正經惱火。

     接下來,她又撥了幾通電話;不外是央請人家留意,要是有她弟的消息,務必打電話到張媽媽家的這個号碼來。

    說完了,她阖上小本子,整整衣裳裙子,低眉低眼地拍拍椅子上沾的灰塵、線頭兒什麼的,似乎沒有走人的意思。

    我剛這麼想着,她卻神閑氣定地說:“張媽媽洗頭去了,她說我可以在這兒等電話。

    ” “當然。

    ”我說,把那張打了我!耳光的紙片順手塞進一本書裡。

    “這簪子顔色變深了。

    ”小五忽然從她後腦勺上拔下一根晶綠晶綠的簪子。

     “噢。

    ”我漫不經心地應付了一聲,繼續往架上找我要帶回學校的書。

     “你忘了呵?”小五說。

     “忘了什麼?” “這根簪子。

    那年你送給我的。

    ”小五咬住簪子,重新盤梳起一頭烏亮烏亮的頭發。

     近乎是一種本能的,我立刻把那年植物園裡發生的情景想了一回、又匆匆抹去,岔開話題,道:“你弟也眞是,怎麼又不見了;還眞準得很,五年犯一次不是?” 小五籲了口長氣,把頭發攏齊了、簪上,道:“這一回,他也别想再回來了。

    我爸把裡裡外外的門鎖都換了——你知道麼?其實有時候我也會羨慕我弟,就那樣一走了之了。

    原先我們還會傷心、會擔心。

    到這一次上,連我媽媽都說他是野鬼投胎,托生到我們家來磨人的。

    ” “《聊齋》上是有很多這樣的故事。

    有一個說一老頭兒,年紀很大了還沒兒子,便去請教一個高僧,高僧說:“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麼會有兒子?””我揀好了一袋子書,拎一拎,嫌不夠重,又回頭往架上抓了幾本,道:“這樣說起來:小六上輩子還是你們家債主呢。

    ” “書上怎麼這麼教人呢?總不能為了怕欠債就不成家,不養兒育女了對不對?”小五站起來,帶些挑釁意味地瞅着我。

     我知道:她這是個陷阱。

    我祇消再回一句,她就又會祭起村子裡姑姨婆媽的那一大套,數落我——而且是聽起來十分之客觀公正、不帶一點私人情感地數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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