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四章 另一種生活

首頁
    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畫分成兩個部分——前一個部分是還沒有遇見萬得福的時期,後一個部分是遇上萬得福之後的時期。

    就一個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這兩個部分并沒有太大的差别;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種早起刷牙洗臉,用黑人牙膏或固齡玉牙膏、美琪藥良或美答您洗面奶……之類有差異卻沒意義的瑣碎事物的累積嗎? 我在考上大學中文系以前的生活比這種狀況還要差一級,因為我是沒養成刷牙洗臉的習慣的那種人,連牙膏和肥皂都沒法算進日常生活裡去。

    可老天爺賞面子,給了我一副又白又齊的牙齒和一張膚質細嫩的臉皮,無論我怎麼髒、怎麼邋遢,旁人都看不出來。

    萬得福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就曾經這麼說:“呔!這位白面書生往哪裡去?要不要買一副春聯回家張貼張貼?” 那時我已經是個中文系的大學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場裡推部洋鐵皮車叫賣春聯的小商販——他們的一筆書法字簡直同廣告廣告牌上那些不顔不柳的鬼符沒什麼兩樣。

    我哼了一鼻子,根本沒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後一步之遙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書生”丨”我祇道給他倆吃了豆腐,當然不痛快,一面加緊腳步朝菜市口走着,一面低聲罵道:“再屁一句你就一個人找去罷!他媽的。

    ” 小五是個識趣的馬子。

    其實她恐怕是我所認識的馬子裡唯一識趣的了。

    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着彭師父,找不着彭師父就找不着孫小六,找不着孫小六她回家就要給孫老虎罵一個臭頭——總之,得罪了我她沒半點好處。

    我回頭睨她一眼,她登時抿住嘴,祇一雙眼睛的眼梢還殘着笑。

    卻是那萬得福遠遠扔過來一句:“你老大哥沒教你不能這麼跟小姑娘說話麼?”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麼認識這麼個賣春聯的糟老頭子?正狐疑着,小五搶上幾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瘋子!不理他了。

    ” 那一天我連萬得福的長相都沒看清楚,便給小五連拖帶拽地沖出了雙和市場。

     彭師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館裡。

    他老婆——鄰居街坊都喊彭師母的——正在武館院子裡摘韭菜。

    她說正月蔥、二月韭是人間極品,眼前是臘月,将就着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灣來怎麼樣都是将就,怎麼将就也就怎麼都好了。

    我們聽她說完了每回見面都得照例說一遍的言語,才抽個冷子問了聲:“小六來過了麼?” “三、五天沒見人了。

    ”彭師母道:“說是年前不會再來,開了年也不一定來得了。

    ”“糟糕!又來這一套。

    ”小五喃喃念了聲,兩道眉毛皺連成一道,歎了口大氣。

    “台灣就這麼巴掌大個地方,他能上哪兒去?”彭師母随手遞給我一把韭菜,接着道:“回家給你娘包餃子——我說小五:别瞎操心了,過幾天還不就回來了?” 我扭頭望了望小五,見她正觑瞇着一對眸子打量院子裡的各種手植青菜,登時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滿滿的蒼翠之色來。

    那是一個讓我永世難忘的神情——她就那麼水靈靈瞪着半園極為尋常的青菜葉子,照說應該為孫小六的失蹤而操着心。

    可是不,不是那種操心;你甚至不覺得她腦子裡正在想着她弟弟。

    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經二十歲了,她也二十歲了,二十歲的男生看二十歲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東西——她那神情裡有很多東西,就沒有操心。

    我當時說不上來,日後見識的女人多了——比方說有一個叫紅蓮的——就知道她們在用那種水靈靈的瞳光似乎十分專注地看着什麼,還外帶歎一口大氣的時刻,其實滿心祇有一個念頭:說得文氣绉绉一些,那念頭就叫向往;說得簡單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種生活,羨慕着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的一個狀态。

     自從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園裡卸下我的小拇指關節,又馬上給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後,她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雖說我還是想摸摸她那一對奶幫子什麼的,可畢竟我已經是個大學生了、是個體面人物了,答應要幫她一個小忙,便不該存什麼壞心思了。

    眼前明明是要幫她找孫小六,祇看她這模樣,我卻又有了别樣的想法。

     可以稱之為一種皮下給通上電流的那感覺,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間豁地發起燒來,立時想起剛讀過的《詩經》裡有那麼兩句:“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彷佛被小五那神情漾了一下,連帶地漾出來下面這一連串的感覺:也許她本來就不急着找她弟弟的——反正打從孫小六出娘胎以來,每過幾年就會忽然間沒來由地消失一陣,過個一年半載人又忽然間沒由來地回來了。

    這事原本吓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無主了;孫媽媽還鬧過一回自殺,孫老虎報過兩回派出所,結果孫小六就有辦法兒傻不楞登地回家叫門,一打照面誰也不認識這孩子
上一章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