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有幾個很短暫的剎那分了心,于阗暗無光的室内錯把紅蓮看成小五。
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想不起來——可以将之比拟成一種比獸類行為還要純粹、專注又生猛的沖刺活動。
我猜想紅蓮也一樣。
彷佛我們是比器官還要簡單的兩塊礦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擊着,直到粉碎為止——不,粉碎之後仍不止息——每一粒塵埃屑片仍在繼續尋找着彼此,繼續沖刺、繼續撞擊……于是我們變得越來越粉碎、越來越塵埃、越來越渺小。
最後,我們雙雙消失——從内而外,自靈魂而軀殼,由精神而肉體,消失得幹幹淨淨。
一切歸于寂滅。
某日的某一時刻,紅蓮從我的身上翻滾下床,将我驚醒。
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礦泉水,往頭頂淋了,像洗澡那樣,一面搓揉着肢體上已經泛起鹽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住,最後索性坐到磨石磚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沖洗,然後對我說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幹淨了。
”
她的聲音像是從宇宙的另一個邊緣處傳來。
我随即阖上剛剛睜開的眼睛,聽那三個字綿綿遠遠的回音将之前歸于寂滅的、消失的、化為塵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點一點拾掇起來。
我敢說她的“幹淨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祇是用礦泉水沖洗的身體。
對我來說,好像還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抛棄、扔掉,一丁一點兒全不顧念、全不眷戀、全不珍惜的意思。
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對它做了許多附會和想象——其實我并沒有為那切膚入骨的眞實感受增添任何誇飾性的形容。
當紅蓮說:“幹淨了。
”之後片刻,我相信我懂得了她的意思——因為那也正是我的意思:我們兩個恐怕都是一無所有的人——在耗盡了最後一滴精力之後,赤條條面對整個和我們遙遙相對的世界,我們什麼都沒給自己和對方留下,幹幹淨淨,連愛情都沒有。
然後紅蓮将剩下的半瓶礦泉水朝我扔過來,我将就着原先仰卧的姿勢,讓那來自也許幾千年前、幾萬裡外某座名為阿爾卑斯的山頭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個濕涼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說,”紅蓮看我把瓶中最後幾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灑着,便笑了起來,一面說:“上一次我從你的垃圾桶裡揀走!張紙條。
”
“噢。
”我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是一首詞,上面還圈寫廣一句話;“嶽子鵬知情者也”。
”紅蓮俯身下來,手指卷我的發角,說:“那是什麼東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
”她聳聳肩。
她顯然不明白一個過着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實可以非常非常重視他的垃圾的。
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順手扔向某一面牆壁,罵了聲:“幹!”
接着,她告訴我一件我簡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還要“老鼠”;她也是一個在暗中窺伺着他人生命的家夥,和我唯一的差别隻不過是她不會把那些窺伺來的材料寫成小說,拿去發表。
坦白說:我并沒有生她的氣——如果你是一隻被别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會生另外那隻老鼠的氣的,你隻會惋歎自己老鼠得不夠純粹而已;更何況你們還翻雲覆雨痛快了那麼一陣。
我拾起那個空水瓶、又朝牆上扔了一記——事後我覺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個動作——可是,你還能做什麼?一個完美的女人告訴你:她已經注意你、跟蹤你、查探你好幾年了,你的祖先籍隸、親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于平常過日子的一些個雞零狗碎全都了如指掌。
你除了摔兩下其實摔不破的保特瓶,你還能做什麼?
她知道家父是在國防部史政編譯局寫《中國曆代戰争史》的文職軍官。
她知道家母已經做了二十幾年針線活兒,替外銷中國童裝的成衣商縫制小人兒小馬小圖樣賺取一點可以補貼我上私立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的費用。
她知道我差一點追上一個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兒叫孫小五的——隻可惜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我對孫小五忽冷忽熱、沒正沒經,搞得雨人連見面都有些尴尬起來。
她也知道孫小五有四個哥哥、一個弟弟,這個叫孫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會失蹤一陣,不定上哪兒去混了什麼得意不得音心的勾當,但是誰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她還知道我有個老大哥叫張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導演李行幹道具;以及他其實原先是老漕幫的庵清,後來脫籍出幫,成了逃家光棍。
她甚至還知道:曾經有四個誰也摸不清哪個情治單位的豬八戒曾經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陣便再也沒出現過。
我插嘴說你比那四個豬八戒還厲害。
她說當然,她又不是豬八戒。
“為什麼會找上我呢?你們。
”我這樣說着的時候,的确閃過一個念頭:她和那四個豬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會幹過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行業,有過那麼多奇奇怪怪的經曆,而且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他們應該就是那種永遠活在人背後的家夥,隻不過他們不寫小說,他們搞恐怖活動。
“我跟那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