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十圈、二十圈、一百圈、兩百圈,最後活活累死在池子裡,大家都以為他是溺水,卻不知道池底四角各有一束他自己的頭發給人種在馬賽克的縫裡;他其實是入了人的陣,怎麼遊也遊不出來。
“水裡也能擺陣?”我說我不信。
“水裡火裡風裡雨裡哪裡都可以的。
而且我跟你講張哥——”孫小六瞪起一雙大眼,道:“我還在一個陣裡住過好幾個月呢!當時什麼都不知道,到後來我學會擺陣了,才一點一點想起來:我眞地在一個陣裡待過,隻是外人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們罷了。
”
坦白說:一直到他說這些,我隻能在驚愕贊歎之餘搖着頭,告訴自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能在自然中顯現或存在,且逃脫自然律的控制。
是的。
我看見了,也聽見了,甚至還因視聽感官之過于逼眞而微微産生了觸摸得到一些什麼的幻覺。
但是很抱歉——我在大腦的某一深度皮層裡跟孫小六這樣說:很抱歉,我不相信這些;我認為你就是從小被什麼拍花賊給拍出去流浪,把腦子燒壞了。
但是,有另外兩個原因阻止我把這些說出口來。
第一,我跟這小子耗了大半夜加一個早上,不就是弄假成眞地想要問出些關于他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往事嗎?第二,現在我自己不是當眞也陷在一個外人不可察知,也無從置信的松果陣裡嗎?
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孫小六告訴我他所“住過”的那個陣,讓我不得不徹底推翻了所有的疑慮——因為當時的孫小六才不到一足歲,叫兩歲;那是剛過了陽曆新年的緣故。
中華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農曆乙巳年臘月二十八日。
這一天清晨,才幾個月大的嬰兒孫小六還給抱在他姊小五的懷裡,剛從花蓮坐夜車回到台北。
帶着小五姊弟倆上花去玩的是他姊弟倆的爺爺,我依稀在年紀很小的時候見過也許一次、兩次,但是可謂沒有什麼印象;一定要說有,那印象恐怕也是後來小五說起她爺爺長、她爺爺短的來,我就像聽故事的人想象出故事裡的人那樣,為孫家的那個爺爺制造出一點印象來:孫家爺爺應該長了一部長長的胡須,和孫小六他爸爸孫老虎一般左右兩道戟張的劍眉,也許沒那麼醜、也許還醜些;不過這不大要緊,總之在我腦子裡有那麼個面目模糊的人物就是。
小五曾經跟我說過:孫小六出生沒多久,他爺爺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回家來一趟,說要問一問他的小孫子出生了沒有?生在哪一天?什麼時辰?孫媽媽告訴他之後,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部長胡子一根根炸開,哭了幾聲,又大笑一回,折騰了老半天,突然趁孫媽媽轉身喂孫小六,沒注意的時刻悄悄對小五說:“晚上我再來,帶你們姊弟倆到山裡玩兒玩兒去——可有一樣,别跟你爸媽說。
”這天過了天黑不久,貓狗人鬼早早都睡下了,小五那怪爺爺果然又到我們原先住的那個老眷村去。
他大概是從遼甯街方面的小弄子鑽進來,由廚房和卧房之間的天井鑽進屋子,把小五和她弟弟抱在兩個臂彎裡。
依照小五的形容,不過就是“嗖”的一聲出了天井,連蹦帶跳走屋脊、跨小巷,沒雨下就上了南京東路,順手招了輛三輪車,直奔一個燈火通明的車站,坐上一輛不知什麼号的公路局,搖榣晃晃、颠颠簸簸;中間還換了三、四趟車,終于在正午時分說是到了。
小五下車一打量,四周俱是插天高的石山,花樹稀少,人煙全無。
她那怪爺爺說:“咱們給這小子好好兒洗個澡。
”
小五心裡覺得奇怪,可當時她還隻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想不出什麼違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話語,祇好一路跟着她那怪爺爺到山裡采草藥;一采采得兩大麻布袋,左一肩、右一肩,怪爺爺還騰得出兩隻手來抱孩子,剩下的就隻是一張嘴了。
這張嘴負責發号施令,教小五辨認山裡的各種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了補什麼的、傷什麼的、自己吃決計不行、可是不妨給壞蛋吃上少許的。
這叫“神農功”,是世間;等一的練家子必備的基本功。
還有的草藥性奇特,未經熬煮生吃着是菜,一經熬煮便成了藥;另有的生吃着是藥,熬煮之後便成了毒。
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塗抹在皮肉上卻能引起沁涼灼熱之類不同的感應,那也有療效,可以治些病。
采集了足量的草藥,怪爺爺便抱着孫小六,領着小五,來到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峽道。
據日後小五的形容,那峽道看來不過是一整塊半山高的大岩石,從上至下裂開條細細長長的縫;這縫蜿蜒下行,到兩層樓高之處才稍稍寬了些,以下漸低漸寬,至離地三、四尺的所在剛夠一個大人彎腰側身而過,擠行十幾步便得摸黑,再往裡挪移幾十步才稍可見光。
斜身爬一小段,洞口豁然出現,外面——也可以說是裡面——竟然有兩條淙淙細流,一流清、一流濁。
濁水極冰涼、清水則冒着熱蒸汽,兩流相會處是一個五尺方圓的池子,旁邊的空地僅能容怪爺爺和小五一蹲、一站,勉強扶壁挨告非、不緻落水。
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