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不由分說先将兩麻袋裡千奇百怪的草藥倒進池裡,不多時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綠碧綠的顔色。
那個綠,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師母園子裡的正月蔥、二月韭,“看久了人眼珠子都泛草香。
”小五說:“别處沒見過的,說它是“綠”色都嫌糟蹋,“綠”字太重了。
”怪爺爺說那綠叫“蘿碧”,非得綠得近乎透明,才當得起這個詞兒。
一面說,一面居然就把孫小六給扔進池子裡去了。
小五教他這一扔,吓得差點兒沒哭出聲來,可她怪爺爺卻笑了:“你一讓他泡着罷。
小孩巴芽子家生來就有水性,不愁!”
那廂孫小六“噗通”一聲掉進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先往下一沉,随即撲手打腳掙上水面,回臉朝他爺爺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長出來的四顆門牙。
小五放了心,可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洗澡?”
“這孩子将來命途險惡,一輩子要受人欺負;打熬不過,說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個死于非命。
”
“死于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學會的第一個成語,怪爺爺解釋給她聽的時候是這麼說的:“活到老頭子我這把年紀還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這把年紀就死了,也算是命。
可是不論活得多麼老、多麼小,自己還不想死卻偏偏死了,依我說就是“死于非命”。
”
為了不讓倒黴鬼孫小六在不想死的時候就死掉,這怪爺爺想出了洗澡這一招。
小五後來回憶這段往事給我聽,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個出生才幾個月的嬰兒扔進草藥池裡一泡三天?當時孫小六沒有死于非命才眞地見鬼了呢。
也許是泡法不一樣罷?照說把個活人往那樣忽冷忽熱,又泡着百把斤草藥的水裡浸上一段時間,人就跟一把泡菜沒兩樣了。
可是——小五說——比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
孫小六在池水裡盡情嬉耍玩樂,一轉眼便娴習了水性;不出一、兩個小時,其實已經玩兒得筋疲力竭,卻還不肯罷休,一翻兩滾三打抖,靠着岸邊便浮在水面上睡着了。
怪爺爺當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情,對小五說:“成!一、半個時辰他還醒不過來,咱們再去采些草藥來。
”
小五所說的一池子怪水就這麼托着、捧着孫小六肥肥胖胖、結結實實的軀體,勢如托拱、形若撥褓。
等怪爺爺和小五祖孫倆出洞上山,采足兩麻袋草藥回來,原先一冷、一熱的雨股活流沖湧之下,池水已逐漸恢複了說不上清、也說不上濁——然而越近透明無色也就是浸泡草藥之前的那種色度。
顯然,它的浮力也同草有關,因為孫小六的身子已經明顯地下沉了些許,不如方才初入睡時那樣高高浮出。
直到怪爺爺再将兩麻袋草藥傾進池中,“蘿碧”染開,孫小六也醒了,大口呑喝着池水,就彷佛汲飮奶水米湯的一般。
之後精神一抖擻,便又踢蹬拍打,戲耍起來。
在那三天之中絕大部分的時光,祖孫三人就是這樣度過的。
怪爺爺和小五餓了就另外摘些野菜、熟果吃,渴了就捧池子水喝幾口,畫了便在石穴或池邊、躺躺。
總而言之:孫小六當了三天魚,怪爺爺和小五當了三天蟲子。
告訴我這此一的時候,小五并不知道那三天澡洗下來,孫小六便如何不緻死于非命了,可是她自己卻練就了一身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的本事——她能辨識五百到八百種用之為食料、藥材以及毒餌的野生植物,這一點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我來說原本可以祇是雕蟲小技,可是很久很久之後,在我根本不可能料想到的某個時空裡,小五靠這本事救了我一條性命——不祇是我,還有孫小六。
除此之外,怪爺爺摘采草藥的空閑還教給小五另外一門技術:辨認深深陷藏在普通山石裡的珠寶。
是的。
小五曾經跟我說過這麼一段話:“所以我說:人也是一樣,有的人呢有這個長處、有的人呢有那個長處;這些個長處那些個長處都藏在裡頭,旁人看不出來,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費了、可惜了。
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得出人裡頭藏着的寶貝,就會知道:人人都是寶石,單看你拿不拿它當寶石罷了。
”
這些,就是怪爺爺告訴小五的。
我猜小五很從這段話裡琢磨出一些她認為完全吻合于人生在世的什麼什麼情境的意思。
聽這話時她還是個沒發育的小女娃,轉告給我的時候已經是兩乳尖尖、豐臀翹翹的少女。
等到聽孫小六說起擺陣這一套來,我已經二十五歲,小五當然也二十五了,我有好一陣沒認眞聽孫小六說些什麼,祇覺得當年沒好好把上小五,似乎是錯失了一顆碩大的寶石。
然——而,即令你知道那是寶石,在錯失它多年以後,彷佛也祇能在假意不在乎什麼寶石不寶石的僞裝之下直把她當成一塊平凡無奇的山岩而已——這樣作想之際,其實我自己已然是頑石一方,上覆污沙爛泥,包裹着内在不堪一擊的尊嚴。
一片朽敗,從裡到外。
也就在這麼恍恍惚惚,可以名之為一種出神狀态、思念狀态之下,我遺漏了孫小六說的某一段話,可是它一點兒也不重要,因為那,段正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