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館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辦公室。
大火是從四樓的舞廳裡延燒開來的。
我已經忘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更後來的報紙新聞是怎麼描寫那火勢的,祇知道這六層高樓是一種當時創流行的新式建築——大樓外牆沒有窗戶,牆外卻有大幅巨帙的廣告廣告牌。
那廣告牌和沒有窗的水泥牆完全阻絕了消防隊的水龍,所以盡管有上百輛次的消防車從四處輻辏而來,不停灌救,卻正猶如用幾杯冷開水澆灑一隻悶燒的熱爐一般,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有個叫曾光榮的消防分隊隊長還被情急跳樓的一個家夥從雲梯上撞落地面,當場成了救難冤魂。
結果這場大火燒掉了價値新台币一億以上的财産,造成三十條人命的損失,僅僅是受輕重傷的就有二十一個人。
對于我們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撲滅之後災難才眞正開始——或者該這樣說——大火撲滅之後還有更恐怖的事情發生,而且是接二連三、接三連四地發生。
先是整棟建築物在進行清理、拆除和改建工作之中,前後有八名工人因不明原因的撞擊而導緻程度不同的輕重傷——有人從鷹架上摔下來,跌破了腦袋、崩斷了手腳,卻沒法子描述他的經曆,成了傻子。
也有的無端受到電擊、鋸傷以及被突然傾倒的建材掩埋,等救援的人趕到,傷者已經成了死者。
對于一般的市民而言,這些原祇是遙遠的身外之事,它“應該”祇出現在報紙的某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讓人看了之後感歎一聲“好可憐。
”或者“眞倒黴。
”——大部分的時候連這輕輕的感歎也未必喚起。
記性好些的倒是有話可說:“又是新生戲院。
”
新生戲院遂爾成了惡魔墳場。
當整棟大樓重建工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戲院可以重新開張營業的時候,人們忘記了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不愉快的事。
他們手持票券,談笑自若,買爆米花和腌番石榴進場,正準備将身體陷進一張柔軟的沙發和比沙發更柔的電影情節裡去,有人從背後向他們吹一口森冷酷寒的氣息,味道腥臭如爬蟲分泌的黏液——他們回過頭,赫然看見自己的正後方坐着個沒有頭的人。
也有的人正後方坐着個有頭卻沒有臉的人,也有人正後方坐着個有頭有臉卻沒有五官的人。
還腳有的怪東西不出現在正後方,而是正前方。
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個——當時的電影院尙無明令禁止吸煙,大都在請勿吸煙範圍之内,那意思就是說:像徐老三這種人可以盡情吸煙。
徐老三吸了兩根之後,前座的人回頭說:“先生,借個火罷?”徐老三很帥氣地掏出一支美軍顧問團——我們稱PX,當時沒人知道PX就是PostExchange之意,還以為是美國貨的簡稱——的銀質打火機,磨輪“叱”的聲打着,出現在徐老三面前的卻不是一支煙,而是一紮冥紙。
坐在他前方的那家夥就是一大捆冥紙。
吓得徐老三當場變成一個好人,從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軍火生意。
時日稍久,血口獠牙披頭散發吊舌無鼻開膛破肚……什麼樣的鬼都出籠了。
沒有任何一鬼留下過照片之類的目擊物證,可是全台北有一半以上的人說見過或者是聽人見過新生戲院鬧鬼。
最後連警備總部都成立了一個項目小組——代号“鐘馗”——随時派便衣人員入戲院搜證。
孫小六的兩個哥哥大一和大二,都曾經冒充過“鐘馗小組”人員進場看了幾出白戲。
我們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鐘馗小組”眞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據說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們這個社會裡制造騷動不安的匪諜。
既然鬼抓不着,匪諜當然也抓不着了。
比較驚人一點的逮捕事件祇不過是眞“鐘馗”抓到了假“鐘馗”,孫大一和孫大二給揪進警備總部裡,喝了幾天辣椒水。
但是民間對新生戲院鬧鬼這種事的疑慮并沒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為什麼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謠言指向最初火災起點——也就是萬國舞廳——燒死了多少舞女,而她們才是冤情撲朔的厲鬼之際,戲院的女用化妝間也傳出了妝扮入時,穿着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祇是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張無眉無目、光滑如蛋殼的臉,就是一身“血色羅裙翻酒污”,好似剛從一缸果醬裡爬出來的模樣。
她們之中居然還有人會下手搶那些給吓癡了的女觀衆的皮包。
這些,都是我們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記憶——它祇要被人擁有,就注定有幾分誇張的神采。
但是我所記得的這一點簡略的印象居然是個天大的誤會——用孫小六的話說:“是個比天還大的誤會。
”
“一開始,那些鬼是鬧假的,可是并不是為了搶錢。
”孫小六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那語氣聽來彷佛當年鬧鬼的那段時間,我還祇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而他反倒已經是個略知世事的小學生了。
換言之:是他在跟我說那個故事:“後來搶錢的就是比假鬼還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裝鬼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吓人,他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