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告訴我:袓孫三人到花蓮采草藥、洗泉水、找寶石的過程。
那是孫小六還沒長記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聽他姊後來告訴他的;換言之:正當我想念着小五的那片刻之間,孫小六正在非常非常認眞地向我訴說一個我已經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祇有一半。
我所知道的隻到民國五十五年一月十九号中午為止。
怪爺爺帶着小五和洗得渾身發出綠光的孫小六從台北車站的不知東站還是西站某處下車,再轉搭一輛三輪車回南京東路。
可那三輪車夫說:方圓幾裡之内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
怪爺爺說我們往東北。
車夫說東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邊看熱鬧去。
不是管制了嗎?怪爺爺說。
車夫說他走路;這熱鬧非看不可,一輩子看不見一次,豈能錯過?怪爺爺說什麼熱鬧一輩子看不見一次。
車夫說發大火了;西門町中華路新生戲院燒起來了。
“新生戲院?糟了。
”怪爺爺想了想,低頭跟小五說:“這火要是眞能燒那麼厲害,其中必有緣故;爺爺又不能閃下你們姊弟倆。
這麼辦——爺爺帶你們去看一眼,萬一是尋常火警,咱們另外想法子繞到小南門那一頭回家;萬一有什麼不對勁兒,我也知道個底,到時再作打算。
”小五哪裡能有答應不答應的分寸?總之是跟着爺爺。
說時遲、那時快,怪爺爺先将孫小六包裹停當,紮捆入懷。
見那車夫徑自去遠,回頭撬開人家三輪車座椅底下木箱,從箱裡扯出一床被單撕成長條,兜胸捆綁三道,成一環狀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觑一眼四下無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電線杆,續身攀上,再沿着上頭的電線疾行向西,越過北門城樓、小公園,不多時來到中華商場的第一棟“忠”字棟——這就更省事了,怪爺爺深提一口長氣,鼓手如翼、踢腿如輪,小五祇聽耳邊傳來“叭哒叭哒”幾聲抽打,瞇眼成縫,卻從縫中看見這地上的人車都朝橫裡歪過去了;原來她怪爺爺自電線上一躍而至商場側牆,也不變化身姿,就這麼橫着一步又一步沿牆直上,不多時便登了頂。
祇這中華商場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開;而新生戲院則隔着中華路與商場的第五棟,也就是“信”字棟相對。
如果以橫向來看,每棟商場之間都有馬路相隔——無論是開封街、漢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寬闊,可是它似乎也難不倒小五姊弟倆的怪爺爺。
怪爺爺不時會沉聲吼一句:“小心了!閉眼。
”小五便依言做去。
再睜眼時,怪爺爺已經兩足踏實落地——卻是到了下一棟商場的頂上。
如此奔跑一陣、飛跳一回,不過幾眨眼的工夫,祖孫三人已經來到了“信”字棟的北端。
但見對街近圓環處有如巨山大牆一般烏黑濃密的煙陣自南而北,撲面拂身而來。
所幸他們置身所在之處隔了條四線道的中華路,濃煙斜近前來,已經失去力道,隻南風陣陣不減前勢,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緩的意思。
怪爺爺看廣幾眼,道:“不妙不妙簡直太不妙了!這分明是沖着我們來的。
唉!”歎完了氣,怪爺爺竟然狠狠一跺腳,跺裂了商場樓頂一方水泥不說,還從眼中跺出兩行淚水來。
接下來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後的孫小六從他姊小五那裡聽來的片段——發生得太快,恐怕連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
她大約祇能記得:樓頂上出現了另一個老頭兒,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須,看起來比她那怪爺爺年紀還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爺爺的朋友。
他穿了一身從上到下被火燒了不知幾百個破洞的袍子。
這破袍老頭兒說了一句話:“他們都還在裡頭!”
怪爺爺搶忙擦幹臉上的淚水,解下小五,順手掏出胸前衣襟裡的孫小六,交付破袍老頭兒懷中,說:“我非跑一趟不可了。
”說完又低頭囑咐小五道:“跟着這位爺爺回家去。
你爸媽問起來,就說爺爺水裡來、火裡去,玩兒慣了,不會有什麼事兒;就算有事兒,也不必放在心上。
”話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幾塊才被他給跺碎了的水泥闆和破磚,抓穩了其中一塊,朝空中一扔,随即人影朝前一竄,單腳踏上那水泥闆,同時扔出第二塊,另隻腳跟着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裡的水泥闆和破磚扔完,一片片都給怪爺爺踏入中華路的路心,他自己則蜻蜓點水似地淩空跑到對街正冒着黑煙赤焰的火場裡去。
那場大火在我們那一個世代的大夥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謂記憶深刻。
幾乎沒有人不會在聽到“新生戲院大火”這幾個字之後立刻失聲尖叫:對了對了,我當然記得;後來還鬧了好久的鬼。
據說那是台灣光複以後規模最大的一場火災——當然,後來也有比那一回嚴重的、死傷更多的。
但是無論我們那一代的人活到幾歲上,也無論之後還能見識一個多麼驚心動魄的火場,我相信大家還是會以新生戲院大火為有史以來第一大火的。
新生戲院有六層高樓,一至三樓是戲院、四樓是萬國舞廳、五樓是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