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是在此之前不知多久我曾經翻過的一本書,翻閱它的時候,我大約就像一條河床上的一顆小卵石,任弱水三千淙淙流過,在閱讀的當下(或許)有一種愉悅、豐饒的幸福之感。
但是誠如我曾經說過的:我并沒有像那些愛讀書、擅讀書的人一樣,從頭至尾,細細品味,以緻留有深刻的印象,或者得着寶貴的教訓。
我不是那樣的人。
多年來我讀書幾乎從未終卷,總是在讀到差不多的地方為了不要對這本書得着什麼樣的“結論”而下意識地匆匆逃開——也就是從這本書裡随便揀拾一個疑惑、一個難題,然後逃到另一本可能藏有解答的書裡去。
《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便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經我翻讀寓目的。
那是某個午後,在台北市重慶南路的一片書店“三民書局”之中,我用這種接駁式閱讀法所讀到的第三本書。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其間我終于勉強寫完那篇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當了兵,幹了兩年專業作家,還給某家因解嚴而得以開辦的晚報做了一任副刊主編,同時回到母校輔仁大學任教一、兩門有關現代小說和散文的課程,将近十年混下來,開始有不少讀者透過我寫的作品知道了我這個人,也有些媒體刊物因為缺少塡充版面的材料而報導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乃至我不知節制随口跟人閑扯瞎說的一些對社會也好、對政治也好、對随便什麼狗屁公共領域的什麼狗屁意見。
于是認識我的人逐漸增加了,我能夠像老鼠一樣過着那種随處躲藏、随時逃脫的日子也就變少了——我甚至不在乎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會在大馬路上、餃子館裡或者公共廁所的尿鬥之間喊我的名字。
這是災難;有一個自稱是我的忠實讀者的家夥在青年公園的公廁之中認出我來,大叫一聲:“張大春!”同時轉過身,可是卻沒有停止撒尿——可想而知,被滋了一泡尿的所謂名流其實是非常頹喪失志而幾乎要崩潰了的。
那是在民國八十一年六月,曆史小說家高陽過肚之後數日的一個傍晚,我剛拆開他所遺贈的書籍和文稿來漫不經心地浏覽着,忽然發現在《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這本書的封面上寫了五個大字:“此眞小說也。
”那明明不是一本我們所慣見的小說,而是一部考掘自明清之際流傳的名醫葉桂及其門下分布、演變的醫道史,為什麼高陽會說它是一部“眞小說”呢?就在彼時,此書作者的名字映入眼簾——令我想起當年在青年公園聽孫小六說起過的那個長着又長又大的門牙的老人:汪勳如。
幾乎是以一種憑吊的心情重返青年公園的那個下午,天空中飄落着牛毛細雨,我不知道自己确實想憑吊的是什麼?同高陽亦師徒亦朋友般的交情?是的。
與孫小六在此溷迹數晝夜而不為人所知,最後還在彭師父那兒鬧了半天的荒唐往事?也是的。
然而——就在我被那個混蛋冒失鬼忠實讀者尿濕褲子的同時——我忽然覺得:最値得憑吊的應該是那些看來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閃躲逃的生活,那是眞正令人向往難舍的部分。
這樣說有些傷感或濫情。
我想我還是把整個經過用白描的方式講出較好——它們看起來也許祇是簡單樸素的事實,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至于有所遺漏;且惟其如此,我才能知道為什麼日後的我之所以變得容易傷感且流于濫情的眞正原因。
被那冒失鬼忠實讀者尿濕了的不祇是我褲子的右側,還有卷在我右手之中的《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一書——作者是汪勳如——自葉桂、呂四娘以下所傳授于“河洛二汪”的醫學流衍記錄。
也許要歸咎于我那個讀任何書都不肯終卷完篇的壞習慣,當初在三民書局我初次浏覽此書時并沒有注意到:在全書末章,有這麼一則記載,說的是汪勳如自己在民國五十三到五十五年間的一段經曆。
我先把這則記載抄錄在下面:“稍微注意近代曆史及其周邊材料的人都知道:昔年曾任兩江總督,後來因徐有任殉節前的一道劾疏而問罪丢官的何桂清在正法之後,其子孫曾懷恨加入天地會,誓死與滿清鞑虜周旋。
這種看似頂戴着漢民族大義冠冕的行動其實是說不通的——因為它可能祇是一個虛假的借口;如果這樣的借口能夠成立的話,試問:那曾經救過何桂清一命,卻被何桂清構陷緻死的汪馥的家人及後世子孫是不是也應該加入一個什麼反天地會的組織,“誓死與何氏一族周旋”呢?
“事實上,何桂清的一子三孫日後加入天地會另有原委;那是應天地會千金之賞的召募!——應該說是買通——來查察汪家醫這一支所傳的《呂氏銅人簿》的去向。
天地會之所以有此一募,筆者曾在本書緒論中有所交代:自筆者的十世祖碩民公始,《呂氏銅人簿》分世襲與門徒兩條路而傳;一稱汪家醫、一稱呂門醫。
之所以标榜“呂”門,乃